万寿之喜已经过去许久,皇宫大内恢复如常,当日发生的事,赵妧多半也已不放在心上,只是读诗集的时候偶尔想起在后苑偶遇的刘卫桓。
关于这一段小插曲,杜仲晏并不知道,而陆徴言尾随赵妧又被杜仲晏阻拦一事,赵妧也从未得知。
以为每一天都会过得平淡无奇,不料没过几天,忽然从她的好姐姐赵嫱口中得知陆徴言在南御苑陪同景隆帝骑射时,不幸坠马摔折了左腿。
刚刚听闻这一消息的时候,赵妧无疑是惊讶的,因为在上一世,陆徴言并没有这样的遭遇,她在赵嫱面前表露担惊受怕之色,转眼又在内心窃喜,这恐怕都是报应,只是这报应没有报到阴险毒辣的赵嫱身上,而是转移到了与她为虎作伥的陆徴言身上罢了。
虽然赵妧很想与陆徴言撇清关系,但是现在他们的关系十分微妙,朝中又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她的未婚夫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不能漠视不理,就算不能亲自出宫去探望他,派个人去慰问一下装装样子还是需要的。
因此,赵妧派她的贴身侍女桃奴亲自登门造访,慰问她未来的驸马爷。
赵妧只管静候桃奴出宫回来,自己没有太多的担忧,最好是摔残了,他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该主动退婚,别再拉她进深渊。
“杜仲晏,我还想看《诗经》,你下次去宝渊阁……哦,我倒是忘了,父皇已将鱼符交还与我,还是我自己去找罢。”这日用过早膳,赵妧趁杜仲晏给她把脉的时候与他随意交谈,杜仲晏听她轻松的口吻,才发现他心中的担忧都是多虑的,陆徴言对她而言,真的已经成为了过去。
“臣为公主把完脉后,正要去一趟宝渊阁找本医书,臣可以为公主代劳。”杜仲晏莫名感到一阵愉悦,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不如这样,我同你一道去,你找你的医书,我找我的诗集,若是我的诗集被新排到别的地方,你也好帮我一起找找。”
“好。”杜仲晏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她,“不过臣要先回一趟太医局将药箱放下。”
“也好,我先让银雀陪我去宝渊阁,你稍后再来也无碍。”赵妧体贴地提议道。
杜仲晏微微颔首,便行礼告退。
*
太医局位于皇宫的东面,宝渊阁在西北角,两处有些距离,等杜仲晏来到宝渊阁的时候,赵妧已在阁中翻阅了将近一滴漏工夫的诗集。
“公主。”杜仲晏气喘吁吁地走进阁中,在“集”部第三排架子后面寻到了赵妧的身影。
今日天气晴好,阳光透过轩窗洒落在她的身上,赵妧闻声抬头的刹那,光映在她白皙的脸庞上,晶莹剔透,耀眼夺目,他险些睁不开眼,而她看到他的第一句话却是透露着微微不悦:“杜仲晏,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臣忽然有要事缠身,这才耽误了,请公主恕罪。”他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太医局,准备放下药箱就前往宝渊阁,怎料许司衣带她手底下的女史突然到访,请求他医治。他本想把这个任务转交给董棻或是别的太医,可是那女史也是烫伤了手,上回他医治许司衣颇见成效,未曾留疤,所以才特地指名他来医治,医者父母心,因此耽搁了一些时辰。
医治完病人,他便匆匆赶往宝渊阁,就连许司衣最后跟他说的话他都来不及细听。
“你是跑来的吗?”等了这么久,赵妧本是有些生气的,在看到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后,又心软了,她拿出自己的手绢递给他:“瞧你满头大汗的,别把汗滴到那些书上,那父皇该是要心疼了。”赵妧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过去无论遇到什么大事,他都气定神闲,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弄得自己一身狼狈。
杜仲晏低头看着她递来的手绢,怔愣了一下,最终还是收下了:“多谢公主。”他小心翼翼拭干额上与鬓角的汗珠,完了,他收起手绢:“待臣回去清洗之后,再交还与公主。”
“一方手绢而已,无碍。”赵妧不以为意地说。
“公主是否找到想看的诗集?”杜仲晏见她两手空空,言归正传。
赵妧摇了摇头,眉心微蹙道:“我这三排书架都已找过了,就是不见原先我看的那本《诗经》,你说是不是被人取走了?”
“臣再帮公主找找。”宝渊阁的藏书量很大,同一本书也有多种刊本,只是杜仲晏十分了解赵妧的脾性,她想看的那一版本必定是注解最详细,排版最清楚、精致的。
于是,杜仲晏与赵妧分头在“集”部的几排架子上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寻找她想要的那一本《诗经》。
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最后还是赵妧先放弃了,因为那本《诗经》很有可能已经被别人取走。
宝渊阁借书没有登记,归还全靠自觉,谁人取走书也并不能知晓,只能等待那人前来归还。
没有找到想要的那本《诗经》,赵妧颇感失望,准备回福康殿,不料杜仲晏忽然说道:“光看《诗经》并不能知其韵味,不如和声吟唱,才知其美妙。”
闻言,赵妧忽然打起了精神,两眼直愣愣地看向杜仲晏,不久,又垂头丧气道:“《诗经》之美,在吟唱者的情感寄托,这道理我也晓得,只可惜能与我和声吟唱者寥寥无几。”过去她经常邀请赵嫱与她一起吟唱,她弹箜篌,赵嫱抚琴,两人默契十足,可惜,往事已不堪回首。
不过她是真心喜欢《诗经》,就算她与赵嫱有不共戴天之仇,就算她们过去一起琴瑟和鸣,她也不会因此产生对《诗经》的厌恶,她厌恶的是赵嫱的阴毒,并非优美的诗集。
但是要再找一个能够琴瑟和鸣的人真是太难了,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刘卫桓已经回到了他自己的国家,就算他是楚国人,他们也不能像寻常的文人之间那般畅所欲言。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正当她惆怅找不到知己的时候,一向闷不吭声的杜仲晏忽然亮出了他的嗓子,在赵妧面前吟唱起《诗经》中的《关雎》一首,令她呆若木鸡。
而杜仲晏没有在意她的神情,继续唱道:“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赵妧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捂嘴,好似要哭了,“杜仲晏,你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原来你会唱《诗经》?”
“只是偶尔听教坊司的乐人唱过几遍,有点印象。”他哪里是在教坊司听来的,而是他好几次听到她与赵嫱和声伴奏,也好几次被这些古体诗打动,才默默地背诵,默默地吟唱。
当然,这些细节他是不会如实告诉她的。
赵妧不得不承认,杜仲晏此人虽然一板一眼,不过平时谈吐也算儒雅,声音温和,吟唱优美的《诗经》真是相得益彰,这让赵妧顿时对他刮目相看!
“你还会别的吗?”赵妧来了兴致,想听他再唱别的。
杜仲晏略一沉吟,又来了一首:“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赵妧静静听他吟唱结束,并没有与他和唱,他的样子有些奇怪,和平时大有不同,他唱这首《蒹葭》的时候,双眼温柔似水,仿佛真的在思念一位佳人,赵妧看得有些好奇,也有些难过地问他:“杜仲晏,你是不是已有心仪的女子,只是你与她之间有障碍,对吗?”
杜仲晏将目光落到赵妧身上,与她对视,回应她的是良久的沉默。
“她是谁?能告诉我吗?我说过,我会向父皇呈言……”
“公主多虑了,臣只是在吟唱,并非公主所想。”他死不承认,赵妧却表示怀疑,倘若他心中无人,不可能唱得这般饱含深情。
“你不与我说也没关系。”她就不信他会对她隐藏一辈子!
“不过我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唱《诗经》,还不止一首,杜仲晏,日后你就与我和声吟唱,可好?”多一个可以陪她唱《诗经》的人,她还是非常高兴的。
杜仲晏“嗯”了一声,赵妧立刻展露笑颜,兀自吟唱一首:“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杜仲晏和道:“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赵妧唱道:“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吟唱完毕,两人竟第一次产生默契感,不禁相视一笑。
“你也算是君子,可惜谈吐欠缺幽默风趣,不像那刘卫桓……”赵妧兴致高昂,情不自禁地说出了万寿节那天遇到的人,她看到杜仲晏突然面色一变,像是困顿,便解释道:“哦,父皇万寿节那天,我被赵嫱弄脏了衣裙,回寝殿换好衣裳转了一趟后苑,偶遇了不小心迷路的宋国使臣,他叫刘卫桓,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就像是长大后的雉哥儿,他也会吟唱《诗经》!”
赵妧谈及刘卫桓的时候,嘴角飞扬,很是欢快,看得出来,她对初次见面的这个人印象很好。他很少听她在他面前畅谈除了她父皇以及陆徴言以外的男子,何况那还是一个陌生男子。
笑容凝固在杜仲晏的嘴角,而且他的脸色也逐渐发生了变化,然而赵妧一味沉浸在那段美好的回忆中,没有发现身边人的变化。
“倘若他再来我大楚,你与他倒是可以认识一下,仔细想想,他的瞳眸居然也是茶色的,与你一样呢!”整个大内,赵妧只见过杜仲晏一人拥有茶色瞳,刘卫桓是第二个,很是神奇。
对于赵妧的提议,杜仲晏不动声色,顾左右而言他:“公主,时辰不早了,该回去服药了。”
才对他产生一点好感来,怎料他又变回了原来刻板的杜太医,赵妧没好气地说:“杜仲晏,你哪天不泼本公主冷水,本公主就要谢天谢地谢你全家了!”
“臣已无家,公主请回吧。”他一脸冷漠地说。
赵妧愣了愣,好像提及了他的伤心事,突然有些懊悔自己刚才说的话。杜仲晏四岁的时候就跟着他爹杜炳文进了太医局,他没有娘亲,也从未听他提起过,他一直与他爹相依为命,后来他爹不幸染上宫中时疫没了,他就成了一个人……
杜仲晏转身去找自己想要的医书,没再与赵妧多言,赵妧看了他几眼,轻声叹气,不久就离开了。
人一走,杜仲晏便在书架后用右手重重地按住了自己的左手臂,百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