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宫中无大事,雉哥儿也没再跑来找赵妧,这倒是稀罕,后来一问,才明了是他逃学之事被蔡直讲状告到了景隆帝跟前,景隆帝却自责是他忙于政务而对雉哥儿疏于管束,甚至在文武百官面前自陈罪过,此事后来传遍掖庭,雉哥儿自感羞愧难当,便主动到御前请罪并立志今后勤奋好学,决不再玩物丧志。
赵妧听桃奴陈述事件经过后,不禁失笑,这个雉哥儿是该收收心了。
雉哥儿不来叨扰,赵妧开始发闷,拾掇起堆在塌边的一叠诗集词章,这些本子还是她昏迷前由杜仲晏从宝渊阁为她找来解闷的。
宝渊阁藏书颇丰,医书也不在少数,杜仲晏得到天子特许可以自由出入,赵妧之前因与陆徴言私会之事被人发现,景隆帝便不允许她随意进出宝渊阁,但凡她想看书,就会拜托杜仲晏为她捎几本过来,偶尔她也会扮作小黄门,偷偷溜进宝渊阁与陆徴言密会,而如今都已没必要了。
这些诗集她都已看过,刚才杜仲晏来请脉,她倒是忘了叫他带走再带些新的来。
“桃奴,我的便装还在吗?”她忽然很想看新书,等不及杜仲晏明天上门,想此刻就乔装溜进宝渊阁。
桃奴是赵妧的心腹,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她从百子柜中迅速找出了之前藏起的黄门衣冠为赵妧更衣替换,又将那一摞诗集叠得整整齐齐捧在胸前,赵妧从桃奴手上取走诗集,“我打扮成这样你也不便跟着了,我借徐娘娘的宫人身份前去还书便可。”
宝渊阁还有一类人可以凭借鱼符自由进出,那就是能够获得盛宠的宫妃,倘若哪一位嫔御想看书打发时间,就可以将鱼符交托给值得信赖的内侍,命他们往宝渊阁取书。
赵妧原也是有御赐的鱼符在身,可惜在被禁足之后已被景隆帝收回,幸好徐宸妃宠她,把自己的鱼符借给了赵妧,但也有言在先,希望她与陆徴言保持距离,当初她背着良心应了下来,后来她与陆徴言订了婚,徐娘娘一定很失望,但也没问她讨回鱼符,如今想想,徐娘娘真有先见之明。
而她自己的鱼符在与陆徴言订婚之后仍没有回到她身边,她父皇对他们的婚事多数还存在着芥蒂罢。
虽说不让桃奴跟去,但赵妧也不是一个人,银雀一直暗中跟着她,赵妧并不恼,当初她若让银雀跟着,便也不会发生那种事了,吃一堑长一智,她还想再活得久一点。
宝渊阁位于太皇太后居住的慈安阁之西北角,临近后苑,已十分靠北,北方属玄武,玄武为水神,可保佑藏书万卷的宝渊阁免受天灾。
福康殿在掖庭之南,赵妧穿过慈安阁到达宝渊阁,宝渊阁由内侍轮班值守,宫中内侍众多,许多人一辈子都见不着一面,赵妧打扮成小黄门的模样又嫌少露面,今日值守的黄门并不识得她。
赵妧取出事先备好的鱼符与值守的人核对,确认契合后便放她进门,没有任何疑惑。
这是一座双层阁楼,一楼藏各种典籍、图画、宝瑞等,二楼则藏历朝帝王御书以及宗正寺所进宗室名册、谱牒等。
其中又分经、史、子、集四部大类以及杂项等,她手上的诗集词章归类于“集”,进门左转第六排书架都是这一类别书籍,只是书架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在宝渊阁学士的安排下重新整理,她并不清楚杜仲晏为她借的诗集原先归于何处,便只能慢慢将每本诗集背面的千字文与书架上的一一对照,只是有些书被束之高阁,其中一本冷门的诗集就位于书架的高处,她需要借助梯子方能放上去。
赵妧左右环顾,都没看见梯子,就想着去隔壁看看,一看没有,又往隔壁,还没有,继续往前,不知不觉到了“子”部,只见一个身着青衫的熟悉身影正踩在梯子上准备取书,赵妧生怕被他发现,即刻背转过身,低下头往边上躲。
但还是被发现了。
“你是要借梯子吗?”他忽然出声,赵妧轻轻“嗯”了一声。
“你需要什么书?我马上就好,过会儿给你搬过去。”
赵妧扮作小黄门偷溜进宝渊阁的事,除了桃奴和银雀,再无人知晓,一旦被他发现,准会被状告到她父皇跟前,赵妧当下竟有些紧张,她虽重生了,但从前发生过的事不是件件都如实发生,就如她今日来宝渊阁,未曾料到杜仲晏也正好在此。
杜仲晏见她不出声,觉得奇怪,拿了他需要的医书之后就走下梯子,他顺手把医书放进怀中,双手提起梯子,向她靠近,赵妧听到脚步声几乎是落荒而逃,一不留意一头撞上了前方的雕龙柱子,疼得哇哇直叫。这也与前世发生的并不一样,怎么回事?她并不记得她会有此一遭,难道说,有些事正在发生改变,她并不能完全左右未来的发展?
“公主?”杜仲晏很快听出了她的声音。
赵妧收回心神,揉着脑门已无处可躲,杜仲晏不急着问她为何在此,先放下梯子上前查看她的伤势,“请容臣看一下,公主撞得……是否严重。”
赵妧松手任由他查看,杜仲晏只凭肉眼就断症:“只是肿了,没有淤血,过些时辰自然就会消肿。”
听他说得轻巧,赵妧一脸窘迫,又威胁他:“今日之事,你不可对外人说,否则我就告诉父皇你欺负我!”
“臣如何欺负公主?”杜仲晏冷言相问,赵妧一时答不上来,杜仲晏便从她手上拿走她准备归还的诗集,他略看了一眼,心中有了数,又搬起梯子从她身边经过。
赵妧撇了撇嘴,觉得甚是无趣,兀自在这一片区域随意翻看,发现全数是子部“医家”一类典籍,她无心多看,又转向它处,书架的木牌标示“谱录”一类,多是些记载器物、食谱、草木鸟兽虫鱼等的表册,她正要翻找一本草木类的书,忽然听得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像是又有人进来,她不敢断定来者何人,又生怕被认出,便偷偷躲在书架后,透过缝隙观望动静。
那人步子略沉,跨步的幅度也较大,衣物的窸窣声在这静谧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赵妧还没有看清那人的脸,单凭衣袍一角的纹饰便已断定对方的身份,她浑身一颤,即刻转身又想再次逃离,却迎面撞上一个宽大结实的胸膛,赵妧抬头,是杜仲晏,他比她高过一个头,她此刻小鸟依人,瑟缩在他身前,杜仲晏在看到她眼中的慌乱与挣扎时,二话不说就拉着她绕过重重叠叠的书架,直上二楼。
能让她如此惊慌的,正是曾与赵嫱同谋伤害她的驸马陆徴言。
陆徴言听到了两人的脚步声,但他并未追去,也没有多心,因为能进出宝渊阁的并非他一人,许是别的人在此找书吧。
躲在二楼的赵妧蜷缩在一堆宗室名册前,瑟瑟发抖,这是她重生之后第一次见到陆徴言,没有喜悦,只有满心的伤痛与恐惧,一看到他就会想起他与赵嫱一同迫害她的画面,痛彻心扉,恐怖至极!
杜仲晏就这样静静地陪着她,没有任何疑问,但他的脸色并不好看。
静默良久,赵妧才渐渐恢复平静。
“你恨他吗?”杜仲晏忽然打破沉寂。
赵妧倏然抬眼,不解他此话何意,杜仲晏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闭了闭眼,曼声陈述:“景隆十四年十二月初六,昭华公主旧疾复发,三日后咯血不止,于未时一刻薨,年十七。”
“你……”赵妧杏目圆瞪,张口结舌。
“公主,我终于等到了你。”
“你此话何意?”
杜仲晏走到她身侧,提袍落座,与她平起平坐,毫无僭越的意识,他向她说了很多话,可能是这辈子,哦不,两辈子对她说过最多的话。
原来那日在极乐山,赵妧在赵嫱居所只是晕厥并非气绝,陆徴言与赵嫱串通将她送回她的居所,对人说是她旧疾复发,杜仲晏即刻被传唤至病榻前为她施救,然而她的脉象混乱无常,前所未见,他没有太多的时间研究,只能尽力施救,只是两日过去未见效果,他已开始心慌意乱,第三日再怎么努力,都已药石无灵。
杜仲晏因未能救回昭华公主,失去爱女的景隆帝痛心疾首,又经小人挑拨,将所有罪责降至他身上,圣上大怒,将他打入天牢。
七七四十九天后,昭华公主入葬皇陵,景隆帝走出悲痛,并命大理寺彻查公主发病诱因,结果罪证都指向杜仲晏所配的新药方中有一味药是猛药,随时可要公主性命,由于药方是杜仲晏亲手所拟,字迹便是证据,不容他抵赖,由此应定下死罪。
景隆帝还算宽厚,念在他与他师父十多年的功劳,免去了杜仲晏的死罪,然而他被撤去了太医的官职,被逐出宫,杜仲晏并没有放弃追究公主的死因,在天牢度过的四十九天里,每一天都觉得公主的死有蹊跷,无奈没有证据。
离宫之后他原本打算继续追查公主真正的死因,在终于有线索的时候,他被人暗害于荒郊野外,连个为他收尸的人都没有。
杜仲晏原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了孤魂野鬼,没想到还会在太医局醒来,他以为是在做梦,害怕梦醒来,所以他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去揣测与解惑,唯一想到的就是立刻提着自己的药箱前往福康殿请平安脉。
公主还活着,在他面前活蹦乱跳的,一如既往与桃奴私下谈论着陆徴言,他才确定,他活过来了,她也安然无恙。
他选择沉默,默默地当做一切都未发生,然而没想到的是,七月初五这天,因为祭拜先皇后一事,公主与陆贵妃发生冲突,公主气急攻心,当场晕厥,后面的事,就是她苏醒后的事了,从她的种种言行,他似乎已能断定他们的经历是一样的,简直匪夷所思。
而刚才看到陆徴言之事,从她的反应来看,更确定他心中所想。
但不明白的是,公主先他一步殒命,可是先醒来的为何是他?
离奇诡异,似乎已无从追根究底,只要她还活着,便是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