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好舒服的姿势,眼一闭,酒劲上来,整个人轻飘飘的,如坠云雾,不一会儿就失去了知觉。
“铃铛儿,铃铛儿。”
身体被推搡,有谁在对她呼唤。
“为何睡在门口,不叫下人开门?”
“唔。”
铃铛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眼前突现李大傻子那张俊俏的脸蛋。
吓——
铃铛往后一仰,后脑勺“砰”一声撞在什么东西上。
“诶呦。”
扭头一瞄,原来是李府的门柱子。
“铃铛儿!是不是撞疼了?我瞧瞧,有没有肿出大包。”
倒比铃铛这个撞到的还紧张。
小姑娘捂着脑后站起来。
“没事,没事。”
扯过李寻欢的袖子直闻。
很好,甘洌,爽适,是正常的李寻欢的味道。
之前从青楼把人挖出来时简直没法比。
那时候李寻欢正在借酒消愁,那味道销魂得……
啧。
铃铛拒绝回忆。
“铃铛儿?”
“哦,我闻闻你有没有在借酒消愁。”
“铃铛儿说笑了,我哪需要借酒消愁。”
碧眸里尚未渗进黄连水,分外清华,清清朗朗地笑开来,宛若清风徐来,拨开接天莲叶,窥见水波渺绵。
他受回魂仙梦酒影响,记忆与情感,全回到不知龙啸云相思成疾之时。
小姑娘眼皮子一翻,赏给李寻欢一个大大的白眼。
“你现在不需要,说不准很快便要了。”
小李探花有些头疼,摸不准自己是哪里惹到这尊小祖宗,导致她不留情面得怼自己。
好在多年交情,李寻欢早把小姑娘当自己妹妹看,哄起人来张嘴便来。
“好,好,我很快需要了。我心里清楚,铃铛儿素来是为我着想——大雪天,你在外边睡有多长时间?快进来,我去让厨房熬一碗姜汤。鸡也刚好有一只,你前不久不是说丐帮的叫花鸡手艺一绝,可惜吃不到吗?老张手艺好,他做的叫花鸡,又香又嫩,保管不差丐帮多少。”
冲着那又香又嫩的叫花鸡,铃铛也要帮李寻欢解决问题。
“现在是什么时候?”
“午时。”
“我是问几月几号?”
“正月初七。”
噢,李寻欢就是正月初七去关外办事,回来被仇家埋伏,然后被龙啸云救下。
铃铛不打算干扰在李寻欢回到李园前的事情的发展,不然她给李寻欢喝回魂仙梦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要是真回到过去,她还要担心一下未来的不可控性,可在梦里……
李大傻子,走好:)
铃铛在李园握着大美人纤纤玉手,温香软玉的时候,李寻欢,在孤身骑马赶去关外的路上。
铃铛在夜夜好眠,高床软枕的时候,李寻欢,在孤身骑马赶去关外的路上。
铃铛在吃螃蟹,吃蛇羹,涮着火锅呷着汤时,李寻欢,在孤身……哦,不是孤身,是在和龙啸云骑马赶回李园的路上。
“诗音,你信我吗?”
得知李寻欢回来的林诗音,脚步一顿。
“当然。”
“那你今晚不要出房门,不要见李寻欢。”
林诗音一句话没问,分明梳洗精细,却是转步进屋,柔荑搭在门沿,回首一笑。
“铃铛儿,替我与表哥问好。”
灯火阑珊处,美人如云端。
耳垂吊着珍珠珰,非是市面上常见的雪珍珠,而是血珍珠。
李寻欢急公好义,江湖上闯荡时救过江南首富,那富人非要报答他,不知从哪处打听得小李飞刀对未婚妻爱重怜惜,便送来一套血珍珠制成的首饰,其中正有一对珍珠耳坠。
所谓,东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南珠不如深海血珍珠,可在铃铛看来,那深海血珍珠,反倒不如灯下美人雪白的耳垂莹润。
“诗音,等我碰到画皮鬼,我让她给你画上美人图。”
突然跳到驴唇不对马嘴的话题,林诗音微微一愣,和李寻欢相似的好脾气使她自然得接过话题。
“画皮鬼?”
是……江湖中人的外号儿?就像表哥偶尔提到过的什么“生死判”“毒蝎子”?
“嗯哒。她可喜欢画美人啦,她最大的愿望是书尽平生风流色。画够九九八十一张美人图,名字想好了,叫‘九九八十一难’。”
铃铛不知画皮鬼为何是用“九九八十一”这数,并且声称“九九八十一难”是大伙儿懂的玩笑。不过,她能领悟到“难”是何意,通俗点,“美人计”嘛。
林诗音抿嘴一笑。
小姑娘是在变着法子夸她呢。
鲜少有人不喜欢被夸,尤其是亲近之人的夸奖。
尽管林诗音不觉得自己好看到够得上顶尖的九九八十一个美人中的一位,然而,那是小姑娘的一片心意,何必用对外人的“哪里哪里”“过奖过奖”来生疏客套呢。
外人哪里配和自家小姑娘相等。
“好啦,我记着呢,你快进屋吧,外面风大,着凉后李大傻子又得伤心着急到寝食难安啦。”
铃铛轻功一起,如烟浮,如墨涂,林诗音心中突显小姑娘曾与她说过的轻功名字——
点墨山河。
真真是迅且有仪。
林诗音素来不喜江湖中人,一则容易深陷险恶,二则举止粗鲁莽俗。似她表哥那般君子的,总在少数。现在一看,如果是跟铃铛一般优雅从容,身形飘逸,她心中亦是欢喜。
*
铃铛在通往林诗音小院的路上,将李寻欢堵住。
李园是不缺钱的。
寻常人家夜里乌漆麻黑,借缕星光月色行路,若是无星无月,又不舍得柴火,那可真是睁眼瞎子了。
但是,李园一路尽是灯火通明。
宽敞的行道,雕花的扶栏,每一步都是青花瓷。灯火十步一映,倘在水塘边,便是跳跃在莲花灯上,倘在树旁,便是鸟状的灯笼,发光的藤萝,更兼有假山挖空,兰膏明烛悬于其中,自洞口放出光明。
到此时,为的不是照明,而是生活的雅致了。
一情一景,皆是李寻欢与林诗音消遣所布。
“大傻子。”
一颗珍珠砸到李寻欢身上,反弹出去,掉在地上,轱辘辘往一个方向滚。
探花郎抬头。
夜色之中,亏得有灯光照明,否则纵是他的眼力也找不到趴在假山上,一身墨色,几乎要与其融为一体的小姑娘。
被砸到也不生气。
只问。
“铃铛儿为何砸我?”
“大傻子,砸的就是你!”
小姑娘脆生生道。
李寻欢弯下腰,把珍珠拾在手心里。
叹道:“如此好看的珍珠,拿来砸我这大傻子,真是暴殄天物啊。”
小姑娘扑哧笑出声,黑白分明的圆眼睛里落入星河。
“你这人……骂你你也不还嘴,打你你也不还手,说你是大傻子,我可没说错。”
“小姑娘没错,大傻子没错。”
李寻欢作沉思状。
“那错的肯定是珍珠!”
“珍珠?”
“是它太贵重,品相太好,拿来砸大傻子可惜了。假如它是一张碎烂的废纸,一颗惨白的死鱼眼珠子,小姑娘不觉得可惜,大傻子同样不会觉得可惜。”
“用在外人身上,一颗鱼眼珠子我都觉得浪费。可是……”
她歪头,一片天真浪漫,食指戳在酒窝上,真不知可以从里面抠出多少糖来。
“你又不是外人。”
李寻欢哂笑。
池塘里的红鲤自水中偷偷探出头。
“天底下只你铃铛能将一件不大好的事情,说得令人触动,全然生不起气。”
——你又不是外人。
多么温暖柔软的一句话,偏生用的背景不对。
可李寻欢心知,铃铛是真心如此认为的,要是外人……
他莞尔。
要是外人,心高气傲的小姑娘,压根不会给正眼儿,哪里谈得上如此亲昵——于她来说,这般行为便是亲近,和别人划开线——的表现呢。
“铃铛儿等在此处,是有事相告?”
“唔……”
铃铛眼睛一眨。
“起风啦。”
是微风吹拂,水面涟漪,迷迷蒙蒙飘来雾气。
铃铛恍若未觉。
只接着说:“我来拦着你,不让你见诗音呀——诗音还托我与你问个好。”
“嗯。”
李寻欢来不及问更多,一柄小刀已扣在指尖。
“铃铛儿当心,这雾气起得蹊跷。”
话音才落,已闻不到他的呼吸。
有把水凝冰的真气,自然有平白起雾的真气,江湖凶险,不可小觑。
但那不是敌袭。
铃铛从中感受到熟悉的时空转换的力量。
出口成真是个强悍的能力,同时,也是个可以让人觉得生活无趣的能力。任何东西张张嘴就得到,悠悠岁月,便如同白粥般寡淡无味。
因此,铃铛给自己下有一道限制,倘若她不在言语中表明“立刻”“马上”诸如此类字样,将默认进行时空转换,去往能令她得偿所愿的异世界。
雾气吞噬了李寻欢与铃铛。
茫茫大雾,伸出手时朦胧到仅容人窥见五指。不断向前走,李寻欢特意使衣衫在行走间发出衣料摩挲的声音,好方便铃铛知道他所在。
小姑娘亦然。
雾里的铃铛声从未停歇。
不知是哪一脚落下,触感就从硬邦邦的地砖,变成松软的沙子。
雾气已散。
铃铛抬眼,视线一扫——
是孤蓬霜根。是黄沙眇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