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闹腾,一楼已经人山人海。
许珍跟着祭酒,沾光进了雅间,听旁边人一顿解说,这才得知今日是一名大儒过来讲往年科考题目,往年没这么热闹,今年不知道为什么,科考试题泄露,圣上气愤之下让天下书院一起,重新出一份试题。
可普通书院哪有出科举题的经验?
当朝的学生和先生都很老实,考试前只是将要考的全部背下来,最多在做一做往年题目,对于出题这种事情,实在是不知道如何下手。
因此这会儿,有大儒开讲座讲试题,才会有这么多人过来听讲。
不仅江陵的,就连隔壁郡县的人也都跑了过来,小小茶馆座无虚席,比先前的雅集热闹百倍。
许珍跟着那位女祭酒进了雅间。
雅间里头已经有两人坐着了,似乎是祭酒的朋友。
“真是不巧,我忘了我还有好友在这。”祭酒脚步一顿,“这雅间只能坐四个人——”
山长连忙接话,趁机驱逐许珍:“那就让我们书院这个自己找位置,她平日机灵的很,肯定能找到地方坐!”
说完跟在祭酒身后跑进雅间,重重关门。
啪的一声,许珍被无情隔绝在门外。
许珍再度悲伤。
其实她本来还想刷一点山长的好感度的……
因为她刚刚想起来,由于反派和女主都在青龙山书院求学过,因此,即便后来战火连天,青龙山书院依旧传道受业,不被世俗干扰,成了唯一的净土。
现在自己正好有青龙上契书。
如果能守住这份工作,再让小叫花认定自己是坏人,对自己毫无好感,这样下来,自己这条命就有了双重保障,完全不用担心了。
许珍原本的计划倒是美滋滋的。
可惜现实不给面子。
算了,以后有缘再刷好感吧。
楼梯上都是人,许珍不方便走出去,干脆找了节楼梯坐下跟着听讲座。
讲座还没开始,前后左右都在聊天。
许珍很八卦的听别人聊。
前面的似乎是聊到了《左传》内容,说到“齐桓公伐楚”,其中一人背诵原文,背漏了两句话,背错一个字,旁边人却不曾提醒。
许珍犹豫了会儿,觉得既然买解毒丸至少要五万点数,那么再小的好事也得做。
于是她拍了拍前头那人肩膀,说道:“你背漏了,还背错了。”
那人回头瞪眼,看了眼许珍,说道:“我研读十三经二十余年,怎么可能背错!”
许珍前几天刚接收《左传》的外挂,肯定也不会记错,十分确定的说:“你背错了。”
那人不信,见许珍只是女人,又年纪轻,一声嗤笑,正要反驳。
旁边那位好友扯扯他袖子,小声说道:“是背错了,我刚刚没想到,这人说了,我才想起来。”
好友将正确句子说了一遍。
那人意识到的确是自己错了,顿时面红耳赤,转过头去,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许珍并不在意,只要能拿到功德点,就已经十分开心。
她正回忆着书中有哪些反派,可以让自己感化感化,多捞点油水。
旁边不知何时坐下了一位老妪。
那老妪身穿窄袖短衣,看似是刚种完田出来的,脸圆润,挂着笑,看起来脾气很好。
她问许珍:“你经纶背的不错,是哪个书院的?”
许珍愣了愣,老实的回答:“青龙山书院。”
老妪有些诧异道:“青龙山书院?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许珍说:“我刚来的,而且现在身份只是个帮工,工资也很低,一个月下来就……”
话还未说完,老妪又问:“你们山长呢,怎么就找了你这个短工过来听讲学?”
许珍回答道:“山长在上头。”
老妪应了一声,恍然模样:“原来如此,你只是短工,却能有这样的经纶基础,青龙山书院实在是了不得,李山长挑选先生的眼光实在是太高了。”
许珍听这人夸自己经纶高,心花怒放,虽然是开挂得到的夸奖,但还是让她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那老妪忽的和她谈起经轮。
许珍觉得老妪很有眼光,便和她认真谈论。
之后又从经纶聊到了时事政治。
老妪说道:“如今花言巧语的实在太多,圣上脾气虽不好,可是更喜爱忠言,只是大多朝臣虽明白这个道理,还是不敢直言。”
这倒是自古至今一直存在的问题。
不少人明面上说自己爱听忠言,并不会生气,但要真听到了,难保不气到记仇。
许珍点点头,表示明白。
老妪小声道:“你看,先前那背书人的好友,若是早点说出他背错的事情,便不会事后如此尴尬,可惜忠言逆耳,大家不愿听,也不愿说。”
许珍说道:“的确如此。”
老妪又道:“而且,在这般花言巧语之下,许多事实被掩埋,假的成了真的,真的成了假的。”
许珍好奇的问:“你说的这些是什么事情?”
老妪瞬时闭口,不再回答。
许珍觉得或许是事关人家隐私,没继续问。
并且安慰道:“这真真假假的,的确容易分不清楚,可按史书来看,假的代替不了真的。”
老妪说道:“未必见得。”
许珍道:“刚刚说到左传,那你可记得左传中的‘崔杼弑其君’?”
老妪听到后,若有所思。
崔杼弑其君,说的是崔子杀了自己的君主之后,太史公将这件事情记录到史册上,因此被崔子杀了。
太史公有个弟弟,也将这件事情记录到史册上,又被崔子杀了。这样死了两人之后,太史公还有个弟弟,继续记录这件事情,崔子便没有再杀。
许珍道:“而且当时,还有其他史官前来,得知事情被如实记载,这才回去。因此,真相是堵不住的,总会被流传下来。”
许珍如此安抚了一下。
她就是随口说说,没有花什么心思,谁知老妪听后,喟然道:“悠悠众口,是堵不住的。”
似乎是想通了什么,原本浑浊的双眼缓缓有神。
她看向许珍,夸赞道:“你在青龙山书院竟然只是个短工,当真稀奇,太稀奇了。”
许珍一天之内受了太多夸奖,很不好意思,忙说道:“哪有哪有,不稀奇,不稀奇。”
老妪随后夸了她好几句,夸得许珍分不清东南西北。
为了报答这位老妪的夸奖,许珍摸了摸袖子,摸到自己先前退回来的《花鸟鱼科普大全》,二话不说,塞给老妪,随后起身跑了。
那位老妪坐在楼梯台阶之上,手里拿着花鸟鱼科普书,脑中却还是想着刚刚许珍说的“真相堵不住”这件事情。
她想着想着,觉得眼前似有光亮,不再灰暗一片,整个人变得精神不少,想做点什么事情发泄一番。
正巧手中有许珍送来的书,她握紧了,将书打开来看。
只是看到开头,就更加震惊。
这种长相奇特的花,竟然能吃?还有那河蚌,若是人工饲养,可以在水池放些草鱼、鳊鱼,让河蚌变得更加肥美?
老妪匆匆翻页,发现这本书当真可称为奇书。
若上头都是真的,那么关南的饥荒便能解决了!
不错,一直困扰她的,就是关南饥荒的事情。
朝堂时时隐瞒这事,给圣上营造一个天下太平的局面,殊不知,四海早已饥荒饿殍满地,并不是众臣口中的美丽景象。
老妪前几日刚从关南回来,知道此事,上报以后却并未得到重视,因而一直痛苦万分。
可现在看到这本书,她顿时觉得有了希望。
关南没有其他食物,却有不少图中画的花,以及河蚌。
若是能够按照书上的方法,进行管理开采,那么关南说不定,就能撑到圣上派发灾银了。
即便有人故意遮挡真相……
上天总会怜惜,给他们指明另一条道路。
老妪激动的双手颤抖,小心翼翼地将这本书放入怀中。
周围越来越吵闹了。
有人大声质问:“讲学的大儒为何还不来?”
老妪听到这句,忽然想到自己还要上去讲学,便连忙起身,从腰间拿出一叠宣纸,快步走到三楼台子边,给仆役看了看自己的身份牌,终于坐下开始讲科举习题。
茶馆逐渐变得静谧……
待讲学完毕,老妪托人打听,找到了青龙山书院李山长所在的雅间。
她跑过去,赞叹道:“李山长,你们书院当真是人才辈出,即便是个帮工,也有惊人见识。”
山长被说的摸不着头脑:“什么?”
老妪掏出那本蓝皮书,正想说一堆话,身后仆役过来,说家中有贵客,让她快些回去。
老妪只能匆忙重复:“你们书院那位帮工,实在是学识渊博!改日若是有机会,请一定要一块喝茶煮酒,畅谈一番。”
说完后,恭敬行礼离去。
山长和这位大儒只见过一次面,现在受她如此大礼,十分惊慌。
可转念一想:“帮工?学识渊博的帮工?”大概是找错人了。
自己书院虽然有个可以被叫做是帮工的,可那人和学识渊博完全挨不上边啊。
那人要是叫学识渊博……
山长光是想到这个假设,都忍不住要笑出声。
他正要追上去,和大儒说一下认错人了,没跑几步,瞧见了自己手上那叠未写完的科举试题,顿时头痛不已。
试题还没写完啊,追啥人!
山长叹了口气,深深的,无奈的,凄切地转身,和祭酒道别,随后回去继续折腾了。
……
许珍从茶楼走出来,想到今天山长要听讲学,而且还默认了自己也在听讲学,便灵机一动,很干脆的开始翘班逛街。
逛完街回家。
许珍猜想着,小叫花应该已经离开了,毕竟自己早上说的话这么伤人,是个人都受不了吧。
离开也好,要是不离开,自己扮演起坏人来,可不会手软。
她打开房门,往里头张望,瞧见屋子里头整整齐齐的,一副刚被打扫过的样子,而且没人在的样子,便大胆踏进房间,脱鞋后跳上被褥,准备打开功德点系统看一看。
大门忽然传来声响。
许珍估摸了下时间,申时,好像是放学的时间。
再跑出去探头张望,推门后迈进来的,正是小叫花。
竟然还没走??
许珍震惊了,走出去问:“你……”
话刚起了个头,她猛地意识到,不行,事关两条人命,自己不能和小叫花这么和颜悦色的说话。
她换了个凶狠的口气,粗声问道:“你怎么还不走?我不是说了,我是坏人!你不怕坏人吗?”
荀千春抬头看她,认真说道:“你不是。”
许珍强调:“我真的是坏人。”
荀千春垂眸皱眉。
良久以后,她低声问:“为何?”
什么为何?
为何是坏人?
许珍反应了会儿,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
荀千春不见她回答,便转身,迈入厨房,拿出杯子,倒水,放在托盘上,端到许珍面前。
她行为干脆利落,将杯水倾满九分,动作熟练,因为这就是两人平日的习惯。
许珍曾教导小叫花,要多喝热水,而许珍懒惰,从不倒水,因此,每次都是小叫花倒水托盘,端到许珍面前的。
杯子已经递到了许珍的手边。
许珍微微蹙眉,最后狠下心,拿起杯子,摔到地上。
哐啷一声,水花四溅,在地上跳跃,阳光折射之下,一切都亮的刺眼。
摔完后,许珍转头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后说道:“随你住不住吧,但是别来找我了,要不是为了卖了你赚钱,我根本不会理你,也不会对你好,我不想见你。”
门缓缓关上,将黑暗关在门外。
窄小的走廊,尽头是一束枯萎的黄色野花,在格子窗前弯曲枝干,低下了头。
荀千春端着盘子,沉默站着,半晌后,她蹲下身,准备将碎片拾起。
当瞧见地面光景时,她动作顿了顿。
本以为地上的会是土陶的碎片……
却没想到,躺在地上的,是一只完整的杯子。
并没有摔碎。
四处跳跃发散光芒的,不过是溅出来的茶水。
荀千春用指腹摩擦杯口,看着手中杯子。
连杯子都舍不得摔,却说自己是坏人。
这人,怎会如此温柔。
她嘴角缓缓的绽放一个几乎瞧不见的笑容,眼中寒意退散,许久后,她站起身,将杯子清洗干净,走到木墩边开始劈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