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许珍给小叫花收拾了书本和文具,带着她去上学。
到山长那报名的时候,山长没好气。
他昨天被许珍忽悠,还以为许珍洗心革面,老老实实的当了女先生,结果放学没多久,被几个学生一通告状,这才知道许珍上课时候果然没干好事,差点把学生全得罪光了!自己好说歹说半天,才将学生们情绪稳定下来。
一夜没睡好,这会儿看许珍也不顺眼。
再看这个许珍的阿妹……
山长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捏着户籍低头看,看了半天,问许珍:“你阿妹?许小春?”
许珍道:“是的是的。”
山长又问:“汉人,八岁?”
许珍道:“没错没错。”
山长深吸一口气,愤然道:“你当我瞎吗!这分明就是胡人长相。”
许珍装不知情:“或许祖上有胡人吧,反正我们父母都是汉人,所以我们也都是汉人。”
山长被她这番狗屁不通的话气到懒得反驳。
他摸着山羊胡,拿着户籍坐下后,看了看小叫花,朝小叫花招招手说道:“过来。”
小叫花抬头看了许珍一眼,见许珍同意,便面无表情的上前一步。
山长探手,摸了摸她肩膀。
许珍跳上去把小叫花拉回来,问道:“山长你干嘛?”
山长将户籍上的八岁划掉,说道:“十四岁。”
许珍愣了下。
很快反应过来,山长说的是小叫花的真实年龄。
小叫花不是八岁,而是十四岁。
许珍震惊了,问山长:“你还会摸骨?”
山长不屑的看了眼许珍:“先皇沉迷玄学,看相摸骨都是必须要学的,也就你们这些年轻人不会,还觉得稀奇。”
许珍正想吹捧几句,忽然意识到,小叫花竟然已经十四岁了?
十四岁?
十四岁的小孩长这么矮?
可能是先前到处逃难,朝不保夕,营养不良。
可是这也太矮了,以后还能长高吗?
要是长不高的话,岂不是只能当个小矮子了……
许珍顿时对小叫花投去同情的眼神。
“你真的十四了?”许珍蹲下身问小叫花,“你先前怎么不告诉我?”
小叫花略一点头,平视许珍,过了会儿说道:“忘了。”
许珍摸摸她的头:“如果早点知道,我肯定天天给你买肉吃。”
十四岁可是发育长个子的最佳年龄。
真是可惜了。
山长没空听她们姐妹情深。
他办完将纸头递给小叫花,让两人赶紧走。
走前他继续强调:“切莫得罪人,切莫惹麻烦。”
许珍一一应下。
应的很好听。
两人领了书,提着包往往戊班走去。
许珍想到昨天看到的教室氛围,不太放心。
她侧头叮嘱小叫花:“别听山长的,该得罪便得罪,不怕惹麻烦。”
小叫花抬头看她。
许珍将自己人生经验搬出来说:“书堂就是朝堂的缩影,你进去以后千万不能缩手缩脚、有所顾忌,若是被打就要出拳,打不过就大声喊老师,千万别被人欺负了。”
小叫花道:“好。”
许珍又说:“你讲话慢,要是吵架肯定吵不过,所以别和他们多说话,直接动手。”
小叫花道:“好。”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往教室走。
戊班书堂内,几名学生同样在谈话。
“那新来的女先生什么身份,昨天竟然敢那样对我说话?”
说话的是昨日和许珍互怼的男生。
他名叫李三郎,是将门之后,原本在太学念书,后来成绩差又犯了事,这才被丢到乡下来,祖上身份高,江陵地方小,他这种身份的在这里自然是顺风顺水,从来没人敢给他气受——
除了昨天!
昨天他没斗过许珍,气的不行,回去和阿母谈论此事。
结果阿母没有安慰他,反倒让他跟着这位先生好好学习,日后定能更上一层楼。
李三郎气吐,导致昨天作业也没写,早早的就来书堂了。
他怎么想都觉得很生气,拽过小跟班领子问道:“你快给我说说,那新来的先生到底发什么病,她是不是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阿父是谁?”
跟班被拽的嗷嗷求饶:“三郎你先松手,我正想和你说这件事情!”
李三郎松手,蹙眉问道:“要说什么?”
跟班抓抓头发,凑过来说道:“我昨日回去后和我阿母谈了这事,我阿母出嫁前和那许先生是一条街的,知道这个人。”
李三郎来了兴致,忙问:“这人什么后台?”
跟班道:“没后台。”
李三郎愣了下:“没后台还敢这么对我说话?她哪来的胆子。”
跟班忙说:“我阿母说了,这人就是个庸儒,迂腐的不行,先前当过两年教书先生,但教的不好,把人教傻了,完全就是个草包!一问三不知,却靠着祖父背景,去书院教书!”
李三郎大惊:“把人教傻了?”
跟班道:“是啊是啊,原本考了举人的,去书院被她一教,最后可凄惨,回家务农,就连论语都不知道怎么读了。”
李三郎用自己不灵活的脑子想了想:“你是说,她是个草包,根本什么都不会?还害了人?”
跟班狂点头。
李三郎兴奋道:“那还不简单,我们今日,就戳穿她,让她教不下去!”
跟班非常赞同:“都听三郎的!”
两人正在那商量。
旁边有个昨日一起斗蛐蛐的插嘴道:“对对对,我还听说,先前雅集上,那个连字都不会念的婢女,就是她!那个许先生!”
李三郎一听更乐:“字都不会念?那她有什么资格教书!”
说完正巧许珍进来。
李三郎丝毫不耽搁,笑的得意,直接站起来喊道:“喂!草包!”
许珍牵着小叫花,听见声音,抬头见李三郎似乎在和自己说话,便问道:“你怎么不喊我先生?礼数呢?”
李三郎道:“什么礼数,我都听说了,你根本就是个字都认不清的草包先生,凭什么来给我们教书?”
许珍先带着小叫花带最后面坐下,摆放文具。
放完后起身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草包?”
李三郎听到这熟悉的反问,下意识的觉得许珍又要像昨天那样胡搅蛮缠。
他思索了会儿,说道:“你就说你是不是草包!”
许珍道:“那就要看你觉得草包是什么样了?”
李三郎道:“自然是字都认不全、还能教书把别人教傻了的!”
跟班们听到这形容,一块大笑起来,纷纷表示很贴切。
许珍道:“那我不是。”
李三郎问:“为何不是,我都听说了,你先前便是这样的人。”
许珍语重心长,告诉他:“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李三郎怔楞片刻问:“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当然有。”许珍说,“不妨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李三郎皱着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许珍也没管。
她安顿小叫花坐下。随后一个人踱步走到最前面的案几边坐下,清清喉咙,说道:
“话说先秦时期,有位老者过世,他的两个儿子为他办理丧事,兄鼓盆而歌,守了一日便回家,天天大鱼大肉;弟痛哭流涕,伤心不已,在墓前守了三年,方才离开。”
周围学生听到许珍讲故事,便都凑过来听。
见她停顿,点评道:“那个阿兄太不是东西了,父亲死去竟然还这样!”
许珍笑道:“路人见到也是这么想的,可后来邻居告诉他们,那鼓盆而歌的长子,天天被父亲虐待殴打,当牛马使。而阿弟吃得好穿得好,十分受宠。”
周围几名学生诧异,思考片刻。
有个人说:“那阿兄似乎做的也没错,他的父亲死了,他自由了,自然应当高歌。”
李三郎不屑:“你说这些干什么,和你是不是草包有什么关系?”
“不妨先听着。”许珍道,“这故事还没完。”
李三郎问:“还有什么?”
许珍道:“又过半年,邻里人发现,阿弟守丧三年间,竟胖了不少,而长子虽然顿顿大鱼大肉,却逐渐消瘦,最后还被邻里发现死在了家中。”
周围人忙问:“怎么死的?吃肉噎死的吗?”
许珍摇头道:“是因为悲伤过度而死。”
李三郎听到这,瞪眼唰的起身,质问道:“这算什么事?为何被欺凌的长子会过度悲伤?”
许珍说:“这自然是有内情的。”
李三郎问:“什么内情?”
许珍说道:“那老父亲殴打长子,是因为长子做错事,理应受罚,当牛马使唤,也是为了磨砺他,让他可以继承家业。”
李三郎忙问:“那阿弟呢?”
许珍道:“阿弟被宠成那样,还懂什么呢,只是听邻里的,做了个表面功夫罢了。”
“原来如此。”李三郎恍然顿悟,接着反应过来,“不对!这和你是不是草包有什么关系?”
许珍看了李三郎一眼,深沉道:“这个故事就是想告诉你,凡事有表有里,不能只看表面。”
李三郎把许珍这句话放在脑子里,转悠半天,没懂。
于是重新问:“这到底和你是不是草包,有什么关系?!”
许珍见他还是不懂,只能缓声说道:“自然是——”
李三郎问:“什么?”
许珍接着说:“没关系的。”
“……”李三郎差点呕出一口血,“没关系的东西你说这么久干什么!”
他正暴怒着。
外头踏步走来一名中年络腮胡的先生,手中捧卷。
这人便是昨日出门贴广告的赵先生。
赵先生身材高大,据说曾经是武将,和李三郎的父亲一同出生入死过,因此能镇得住戊班这群人。
他粗声道:“都在吵什么?”
教室内顿时安静无声。
李三郎回到位子上。
他见到赵先生后,忽然反应过来——
他憋了会儿,没忍住,起身问许珍:“你是否就是在拖延时间?等赵先生来?!”
许珍十分厚脸皮,点头说道:“正是。”说完后走到辅师的坐席坐下,开始帮赵先生一块上课。
李三郎一拳砸到地上,气炸了。
到了课间休息,赵先生让许珍收作业,收完后拿去后山屋子批改。
等许珍离开,李三郎便坐在位子上,招了狐盆狗友过来,骂道:“那女人当真不是东西,为了拖时间,说了这么一堆废话,那时间还不如来斗蛐蛐。”
跟班道:“是啊是啊,还不如斗蛐蛐。”
李三郎说:“就该揍她一顿。”
跟班们跟着一块笑,忽然有个人瞧见了坐在角落的小叫花,小声说道:“那新来的,好像是那人的阿妹。”
“哦?”李三郎顿时起了行去,他直接起身走过去,到小叫花身边问道:“喂,你是那草包先生的阿妹?”
小叫花跪坐在案几边,手握毛笔正在临摹字帖。
听李三郎说话后并未搭理。
李三郎道:“你到底是不是?!”
小叫花瞥了眼李三郎。
她一身新作的白袍,虽然布料廉价,却得体合身,下摆铺在地上软垫上,浑身白的透亮,仿若有光。
只可惜眼角疤痕实在凶煞,让人瞧见了便忍不住心生寒意。
李三郎瞧见那眼中冷光,顿时被吓得后退几步,骂了一声:“你阿姊恶心,你也恶心,丧下,兽也!”
话音落下,他觉得很开怀,正舒了口气,忽的感受到一股窒息的感觉——
仔细一瞧,一支毛笔竖着抵着喉咙,笔尖力道不轻不重,却恰好压得他想吐又吐不出来,想换气又换不上。
他脸色缓缓变成猪肝色,手舞足蹈的求饶,但每动弹一次,颈部就被笔杆戳的发痛,痛的他冒汗。
周围跟班愣了半晌,最后终于反应过来,冲上前救人。
小叫花并未多为难,松手,缓声说道:“滚。”
李三郎呆滞的坐在地上。
他大脑空白,过了会儿才回神。
想到自己武门出生,被许珍欺负,又被小叫花欺负,被两个出身乡野的女人欺负成这样,他越想越难过,最后差点哭出来。
他忍住哭意,坐着指责道:“本就是那草包先生有错,我还不能说几句吗?”
小叫花垂眸看他,眼神睥睨,深不见底。
她问:“何错?”
李三郎说道:“见我戳穿她是个草包,就编了个故事来拖延时间,这难道不恶心?”
小叫花起身,回到案几边跪坐,将毛笔放在架上。
李三郎又道:“你说,这难道不是丧下之举吗!”
小叫花不曾看他,只是缓慢说道:“凡事,有表,有里。”
李三郎问:“你在说什么?”
小叫花道:“草包,或许是她的表象,却并非里象。”
李三郎问:“为什么就不能是里象?”
小叫花沉默了会儿,继续说:“若是她内里草包,便不会,说这故事与你听。”
李三郎皱眉,觉得似乎有些懂了,还想再问,抬头瞥见小叫花的眼角疤痕,顿时吓得不轻,后退几步,啪地摔在地上。
小叫花闻声看了他一眼。
最后又道:“你没懂,但我懂了。”
李三郎正想开口,发觉先前喉咙被毛笔抵住,似乎受了伤,刚刚说了几句后,阵阵发痛。
小叫花重新拿起毛笔。
李三郎吓得一阵蜷缩,跑回自己的位置上。
然而小叫花只是提笔写字。
她继续临摹字帖,慢慢认字,见李三郎还看着她,便停笔,侧过头,盯着李三郎说道:“你无需懂。”
李三郎大气都不敢出,愣愣看着她。
小叫花神色平淡,说道:“我懂她,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