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漪身后,一个领头模样的高个儿太监站了出来,一马当先地挡在了宋琪弄身前,阴柔地笑了一下,森森道:“卫嫔娘娘有命,对不住了。”
然后抡圆了右臂,狠狠一巴掌甩到了宋琪弄脸上。
宋琪弄身后的宫女太监六神无主?,想跑过去?护主?,却被广阳宫的宫人拦住了动作。
“你……”宋琪弄大怒,张口欲骂,可惜还未出口,第二个巴掌紧跟着就来。
那阴柔太监显见是很卖力气在“掌嘴”,宋琪弄被打得昏头转向?,极为?狼狈。
边上的卢依依和梅如馨看得都微微胆寒,莫名生出几许兔死狐悲之?伤。
李琬作为?方才被宋琪弄拉着问“你说有趣不有趣”的那个,更是无形中挺直了自己的脊背,唇色略略发白,只她到底心思深沉,面上还仍端得住。
沈韶沅瞧到这里,已觉无趣,冷漠地转身上了坐辇走人。
付嫔眉心紧皱,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最后朝卫斐那边一瞥,低低叹了口气,也跟着沈韶沅一道,眼不见心不烦地走了。
卫漪缓缓踱步,擦着李琬的衣摆目不斜视地走过,行至正?被两个广阳宫太监“搀扶”着受掌嘴之?罚的宋琪弄身边,微不可见地撇了下嘴,俯视着人,居高临下道:“陛下和太后娘娘不曾动过你,是陛下和太后娘娘胸怀宽广、仁德慈爱,不欲与?你多作计较。”
“可你却如此跋扈,今日尚且只是对本宫不敬,来日再继续轻狂下去?,岂不是要连陛下和太后娘娘都不放在眼里了?”卫漪缓缓道,“本宫既受圣恩,忝居嫔位、抚育皇嗣,便看不得尔等张扬放肆、无视上下尊卑……若再不教训你,岂非枉费陛下与?太后娘娘对本宫的一番抬举。”
“宋美人,本宫入宫前,家中长辈赠有训诫之?言,看宋美人而今这模样,想来是不曾听过,”卫漪微微冷笑道,“本宫今日便大发慈悲,一并赠与?你了。‘既入了宫,便都是皇家妾,就得虚心服侍陛下、尽心给皇家开枝散叶,万不可骄矜自许,张狂恣肆’。宋美人,你可记住了?”
——管你在家中是什么首辅还是宰相的女儿侄女,入了宫还不是都一样,服侍皇帝的小玩意儿罢了。
既无宠又无高位,纵不说得夹起尾巴做人以免牵连家人,反还不知从哪里来的底气挑拨这个、嘲讽那个?……脑子放清楚点吧,不是你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了!
这二十?个巴掌打下去?,宋琪弄哭得稀里哗啦,脸肿得已经完全不能看了。
卫漪叫人动手前大约也不曾想过二十?个巴掌就能把人打成这模样,见其惨状,紧紧绷直了唇角,面上虽不显,可望向?卫斐的眼神还是免不了流露出一二不忍。
卫斐没有多说什么,只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一起走。
云初姒跟在卫氏姐妹后头一并回了承乾宫,瞧出姐妹俩另有话要说,也非常识趣地主?动告退回了西偏殿。
卫斐屏退四下,亲手给卫漪倒了口清茶,轻轻叹了一口气,只问她:“心里头那口气可出了?”
卫漪自知理亏,低头接连痛饮了几大口,才蹙着眉心,缓缓回道:“姐姐,对不住,方才确实是气急失态了……”
“我就是生气,宋琪弄本来就够膈应人了,再看到李琬也和她掺和在一起,一时恼恨,就没能收得住脾气。”
——卫漪曾经有不短一段时间,是真心与?欣赏李琬、与?李琬交好、视李琬为?友……甚至还亲自把李琬带到了卫斐面前,希望三人能一起互为?金兰密友。
直到李琬在仁寿宫面临与?卫斐共同?的困境时,说出了那番明显的祸水东引之?辞。
卫漪非常生气,当时便狠心决意与?李琬彻底割袍断义,后来也确实是当真这么做了、谁来劝也不愿意回头。
而这份生气里,有自己眼瞎看错了人的暗恼、有把不应该的人引荐到卫斐面前的懊悔……更有些?难以避免的、被自己所认可朋友辜负了的失望、伤心。
五太太性子强势,五老爷脾气随和,卫漪在闺中时,其实被五太太娇养的很单纯,也一直信奉着人与?人之?间最简单的交往准备:我待你好、你便待我好;你既待我好、我更要加倍地待你好……
而卫漪也算幸运,她入宫前所亲近要好的人,不是卫斐这样的血脉亲人、就是卫府的丫鬟仆妇。卫斐是另有任务在身,丫鬟仆妇们身份所限。总而言之?,无论?真心假意,大家都对卫漪很好,卫漪投桃报李……如此反复循环,也算其乐融融。
李琬是卫漪入宫后的第一个异数。
卫漪非常生气、愤怒、失望、伤心,同?时也还有着些?说不出口的隐约怨恨。
这么些?日子过去?,卫漪拒绝与?李琬同?桌同?席、拒绝与?李琬主?动说话、拒绝与?李琬一并出现在任何私下不必要的场合里……二人的关?系将至冰点,恶劣至极,卫漪本以为?自己都已将先前心中的隐怨放下了。
但是——
在被太后拉着絮絮叨叨叮咛了满脑子似是而非的隐晦之?言后,卫漪刚从慈宁宫出来,便看到宋琪弄正?笑嘻嘻地拉着李琬指桑骂槐地暗讽出那句“你说有趣不有趣呢?”
毫不夸张地说,那一刻,卫漪紧紧地盯着往先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两个人,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恶心,实在是太恶心了。
这后宫里的一个个人、一件件事,都让卫漪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与?反胃。
太后恶心,懿安皇后恶心,宋琪弄恶心,李琬也恶心……通通都好恶心。
卫漪并不是一个特别?擅长控制住自己脾气的人,不然也不至于仁寿宫一折后,便非得用那般惨烈的方式与?李琬断交。恶意上头时,她靠着一腔怒火,自然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但方才见了宋琪弄最后肿得看不出原样的凄厉惨状、而今回到承乾宫几大口清茶灌下,脑子冷静了下来,心中又怎能不暗生悔意。
——不管怎么说,她方才做得确实有些?过了。
卫漪暗暗苦笑着想:因一时意气冲动,把人打成那模样,纵然是宋琪弄自己失言在先、被卫漪揪住扯来一张冠冕堂皇的“训诫”大旗……但归根结底,卫漪今日所为?,又与?昔日在仁寿宫时的一言不发便动手打人的懿安皇后有何异?
不过都是仗着身居高位便肆意而为?罢。
“姐姐,我知道今日是我过分?了,”卫漪并不是一个没有基本善恶是非观的人,她蔫蔫地告完错,又忍不住怨念地补充道,“就这一回,下次我定然自省,三思而后行,您就少念叨我两句吧……再说,入宫这么些?时日,我也算是看明白了,这世?道总是讲道理的人要挨得欺负多些?。”
“今日张狂也就张狂了,我们姐妹里,已经有一个讲道理了的,总还是得有一个‘张狂不讲道理’的。一个□□脸、一个唱白脸,这样才好叫旁人知道,我们姐妹也不是好欺负的!”
卫斐轻轻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再多言。
——卫漪至少有一句话说到点子上了,“今日张狂也就张狂了”,现人打都打了,多说无益,有那功夫,还是先想想该怎么收场为?宜。
“宋琪弄今日生生吃了那么大一个亏,瞧她模样,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卫斐揉着额角头痛道,“那可是个被陛下放在华盖殿空等一夜都能跑去?太后娘娘面前哭诉的人……你可想好了,等陛下与?太后娘娘问起此事,你又该如何作答?”
卫漪瘪着嘴,破罐子破摔道:“今日在慈宁宫外怎么说的就怎么答。宋美人对我不敬,我位份比她高,自然可以‘训诫’她。”
卫斐摇了摇头,提点卫漪道:“你就让人在慈宁宫外动的手,太后也不知真没听到、假没听到……但既一直没出来阻止,恐怕也不会?再在明面上如何为?难与?你。”
“太后来日若与?你主?动谈起此事,你便老老实实地认个错先。就说自己性子急躁,一时气恼,就上了手,”卫斐谆谆善诱道,“但上手终归是伤了和气,你回去?后就抄几本经书?静静心,拿去?表与?太后,如此也算是显了你有悔过之?意。”
卫漪懵懵懂懂地听着,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应是,突然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满眼期待道:“那姐姐,如果?我不这般应对,惹了太后娘娘的不快……太后娘娘以后是不是就不爱叫人传我到慈宁宫去?了?”
“你今日在慈宁宫外为?了替我出气而直接对宋美人动手,还不够太后明白你的心意么?”卫斐无奈极了,毫不犹豫地驳了卫漪这个荒唐的假设,“我劝你别?动那些?歪门?邪道的小心思,近来还是夹着尾巴应对慈宁宫那边吧。”
“不然,太后虽然不好直接对你动手,但你身边的人,可也不是金刚不破之?身。另外,你也得想想,太后昔日将皇子过继与?你名下时,夸奖过你什么、而你今日又作了些?什么。”
想到这里,卫斐复又轻轻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忍下了某些?走向?不会?太让人乐见的分?析,只叮嘱她道:“还是最好不要给那边借题发挥的理由了。”
卫漪听出还有为?此失去?孩子的可能,顿时蔫了,老老实实将卫斐的叮咛一一记在心上。
“其实太后那边倒还是好的,我最忧心的,还是皇帝那边。”卫斐当时不好把人拦住下卫漪的面子,而今想想,却也是愁的不行,“皇帝最恶飞扬跋扈之?人,从宋美人到张家姑娘,皆是在这上头犯的忌讳,你今日之?举,到底还是冲动了些?……”
“陛下那边还不好解决么,”卫漪倒是不愁这个,蛮不在乎地抱住卫斐胳膊撒娇道,“陛下那里,有姐姐过去?替我美言两句,可不就立马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么?”
“不错,我确是可以设法替你转圜一二。”卫斐缓缓点头应下,暗道皇帝现在忙着朱家事,怕本也不会?把太多心思放在后宫上,但问题是——
“可这事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卫斐深深凝望着卫漪,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你早晚也是要自己承宠的,总不能什么都只靠着我在陛下那里的一点薄面……到那时候,陛下忆起你今日之?大动干戈,难免要对你生出一二恶感来。”
卫漪一下子愣住了。
“姐姐怎么突然提到这个,”卫漪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卫斐神色,踌躇不安道,“可是与?陛下间出了什么变故隔阂?”
卫斐摇了摇头,只道:“现在提,也不算‘突然’了。这事于你我进宫之?日,便已然注定了。”
卫漪这次沉默得更久了一些?。
“不错,我进宫的时候,确实曾踌躇满志,想着定要争得帝王荣宠、以光耀卫氏门?庭,”卫漪抿了抿唇,抬眸飞快地瞥了一眼卫斐神色,不自知地焦灼着舔了下嘴唇,幽幽道,“但是而今,姐姐,我已经完全没有非得求陛下临幸不临幸的心思了。”
这回换卫斐愣神了,不由自主?问道:“为?什么?”
卫漪深深地凝望了卫斐半晌,没有开口。
卫斐茫然不自知地回望。
“因为?我看得出来,”卫漪轻轻道,“陛下很喜欢姐姐,而姐姐对陛下……也并非无心。”
卫斐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瞬。
卫斐狼狈地摇了一下头,正?欲开口,却被卫漪一把捂住了嘴。
“姐姐,你先听我说,”这段话,卫漪已经想了很有些?日子,而今便很有耐心地与?卫斐解释道,“我这么说,并没有为?谁牺牲奉献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而今姐姐与?陛下情投意合,我再插一脚进去?,又算是个什么意思?总不是那个滋味。”
“听说那礼数严格的世?代传承之?家,总有‘姐妹不共侍一夫’的良训,我原先从不觉得有什么,这几日,倒是体会?出来几分?旁人家训的妙处了,”卫漪俏皮地眨了眼睫,缓缓与?卫斐道,“当然,我这并不是说就以后再也不争了……倘若陛下有朝一日辜负了姐姐、叫姐姐伤心了,该主?动去?抢的东西,我半分?也不会?让给旁人。只是现在,我不想终结了陛下与?姐姐恩恩爱爱的那个,反成了我。”
“毕竟,你是我姐姐,是从小到大除了我娘之?外待我最好的人了,比我爹都好,”卫漪说着说着,卫斐还没怎么,她自己先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红着眼眶抱紧了卫斐的胳膊,哽咽道,“不管为?了什么,我都不想失去?你,也更不想看姐姐被我伤了心……”
李琬的“背叛”,从某种程度上叫卫漪骤然从后宫一团和气的表象里清醒了过来。
在这个人人面上带笑、背后用心险恶的深宫中,卫漪一直隐隐有股惶恐萦绕于心头不散……她实在是太害怕了,也更想用力地去?抓住自己能抓住的人。
卫斐被卫漪哭得啼笑皆非,无奈地摇了摇头,拿帕子给这花猫儿脸擦了擦泪,无言道:“这才哪儿到哪儿,你如何就瞧出来我会?‘伤心’了?”
“哼,你少打歪主?意骗我了,”卫漪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到帕子里,长长地吸了口气,撇着嘴揭卫斐的短,“我又不瞎,我看得出来,你看陛下的眼神,跟过去?看萧惟闻、看陆大夫的完全不一样……”
卫漪先前是一直不曾近距离接触过卫斐和皇帝两个人在一起时的模样,但那日议定过继一事时,于慈宁宫一见,卫漪就骤然明白了:姐姐说她从没有喜欢萧惟闻一日,确实不是在糊弄敷衍。
一个人喜不喜欢另一个人,或许从肢体语言并不容易看得清楚,毕竟卫斐性子本就内敛、喜怒不形于色。
但一旦有了另外一个她真正?喜欢着的人作对比,其中差距,云泥之?别?,霎是明显。
也几乎就是在那一眼之?间,卫漪先前所曾起过的争宠献媚意,骤然烟消云散。
倒不能说全是为?了卫斐退避,只是人本性中最直接的利益衡量对比:在卫漪心里,从小到大待自己最好的姐姐分?量,要远远重于一个虚无缥缈的帝王宠爱。
也正?是因为?此,后来太后问及她是否愿意收养懿安皇后与?先靖宗之?子时,卫漪明明还记恨着与?懿安皇后昔日之?仇、对小皇子的感情也并没有深重到无法拒绝的地步……但最后还是对着卫斐表示了想要。
卫漪告诉自己:这个孩子,是她与?自己的一个寄托。
卫斐却不知卫漪心中这几多变换,只哭笑不得地想:那自然是不一样,萧惟闻又没有长了一张她初恋白月光的脸……而且,陆琦又是怎么混进去?的?
卫斐深深吸了一口气,头疼地按了按额角,难以置信道:“萧惟闻便罢了,你误会?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陆琦又是怎么叫你觉得能放进方才那句话里面?”
卫漪瘪了瘪嘴,擦干了眼泪,小心翼翼地瞧了卫斐一眼,弱弱道:“你真要听我说么?那我说了,你可不许再像那天一样生我的气……”
卫斐的眉毛高高地扬了起来。
“我曾看到过你和陆大夫抱在一起,”卫漪干脆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卫斐神态,一口气说完,“就是陆大夫母亲过世?那日,在陆夫人的灵堂前,我那时候吓坏了,慌不择路跑出来,还撞上了萧惟闻……他应该也看到了。”
卫斐动了动唇,细细在记忆里搜罗了半晌,回忆起当时情境,不由无言以对。
“你误会?了,”卫斐无力地低声解释道,“我们当时并没有‘抱’,只是陆夫人新丧,陆琦哀毁过度,连守几个日夜,人熬不住,差点昏过去?,我扶了她一把而已……”
“嗯嗯,我知道,姐姐也一点都不喜欢陆大夫,”卫漪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只弱弱地勾了勾手指,小心翼翼道,“只是那时候萧惟闻肯定也看见了,而且他的脸色很不好,多半也是误会?了……所以太后娘娘寿辰那天,我看到他们两个竟然走在一起,人都差点给吓傻了。”
卫斐不意还有此前情,不由沉默了许久。
卫斐想到陆琦身份的隐秘、对洛阳城避之?不及、现在因救下朱泓默而难以自由离开的尴尬处境……再想到官居四品的枢密院南院左中丞萧惟闻。
“萧惟闻心思深沉,所图甚大,绝非轻易以一己私怨而大动干戈之?人,”好半天,卫斐也只得艰涩地如此与?卫漪道,“当不至于非要去?为?难陆琦这一介布衣。”
也不知道是想告诉卫漪、还是说服自己。
卫漪眨巴着大眼睛,被卫斐盯得乖巧地点了点头,非常信服地表示:“姐姐说得对!”
卫斐一阵无力。
虽然卫斐深觉自己与?萧惟闻的婚约早已是翻过篇的老黄历、为?自己可真太不值得……但到底那个不大不小的灵前误会?涉及到男人尊严及头上帽子颜色问题,且陆琦身上还真是有太多扒不得之?处,挂念着此事,卫斐接连几日心神不宁,既想着派人探问又怕露出马脚,在明德殿伺候皇帝笔墨时,一时不慎,竟失手打碎了御前价值千金的端砚。
裴辞安抚地拍了拍卫斐的手,示意无妨,只喊来张禄,吩咐他去?开了偏殿的小间,捡一块新的砚台来。
卫斐有意将功补过,便跟着张禄一道去?了。
那小间一直锁着,卫斐原先从未进过,此番也是第一回踏入,进去?后打眼一瞧,见其中笔墨纸砚摆放得些?许杂乱,下意识便收整了几个。
张禄笑呵呵地与?卫斐解释道:“这些?都是从陛下潜邸书?房里收过来的。陛下原先是很喜欢写写画画的,登基之?后,反倒不怎么碰丹青了。”
卫斐一时心痒,有些?好奇皇帝没登基前作下的墨宝如何,偏侧头问了张禄一句:“这些?书?画,可否与?之?一观?”
张禄见卫斐有兴趣,便过来亲手替卫斐展开了,非常乐于卖卫斐这个好:“既是娘娘想看,自然再没有‘不许’的道理。”
那是一副山水游鱼,笔法自然,意境悠远,很有些?“道法自然”的韵味在里面。
卫斐从内行的角度静静欣赏了片刻,正?要开口夸赞两句,目光触及画卷右下角的钤印,整个人霎时僵立当场。
“尘之?……”卫斐的指尖轻轻地触及那两个字,神情完全变了。
——
“沉尘之?。”少女一字一顿,吐字清晰地念出了这三个字。
“哇,”少年瞬间精神了,惊喜道,“你是第一个能直接念对我名字的哎!shen尘之?,沉字作姓通沈,厉害啊,不愧是学霸。不像那帮文盲,明明是自己念错了我名字,还偏要嫌弃我名字奇奇怪怪,什么之?……”
“可这名字一点也不适合你。”少女默了一默,平静道。
少年疑惑地搔了搔头,不解扬眉。
“你看上去?与?‘深沉’二字,半点无关?。”少女淡淡地翻过一页书?,默默在心里补充道,还很愚蠢又浅薄。
这份浅薄,便衬得自己初见时那一刹那的心动显得那般可笑而滑稽。
少女冷漠地如此想着,目光平静而安然地落到手中书?页上,然后整个人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瞬。
——因为?非常不巧,手中的辅导书?便正?好停留在萨默塞特毛姆的《面纱》选段上:“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
然而我爱你。
后来的卫斐知道了,自己的傻白甜同?桌本人并不愚蠢、也不轻佻、更不是头脑空虚之?辈……但是她最后确实爱上了他。
只是那时候的卫斐太稚嫩了,她像是一把刚刚淬炼出炉的钢铁利刃,硬而亦折,伤人伤己。
所以她一边被磨得受不住应下了与?那人补习,一边又无数次在心里暗含恶意地想着:沉二少……算了吧,他又需要学个什么。就是直接缺考,也多得是名校求着他上,只要他的好爸爸愿意多捐几栋楼出去?。
所以她才会?在好不容易从那人的点滴进步中汲取出一二乐趣与?希望时,得知对方的突然出国而方寸大乱,乱中出昏招地直接跑到了对方家里。
所以她在面临那位夫人的挑剔鄙夷时,挺直了脊背,笑着道出了那句“我可没有智商扶贫的打算。”
甚至风度尽失,满怀恶意地意味深长补充了句:“深度醉酒后男人精子质量直线下降,为?您孩子未来计,夫人下次还是换个上位路子走吧。”
她并不是不知道这些?话有多伤人。
她也永远都忘不了那天转过身时,阳光洒下来,那个人惨白如雪的脸。
但当时她是怎么做的呢,她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如一个胜利者般,从容不迫地转身离去?,走前甚至还颇有闲情逸致地捡起了从那个人手里滚落到自己脚边的篮球,随手递给对方,轻描淡写、毫无歉意道:“拿稳了。”
但其实卫斐当时就明白了:完了,这世?上恐怕没有哪个人会?喜欢拿自己不光彩出身恶意取笑的异性……她到底是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恶毒反派。
但那时候的卫斐实在是太骄傲了,她甚至没有多后悔,甚至可以因为?能真正?地伤害到对方而在心底闪过几丝隐秘的快意。
当时卫斐觉得自己真变态,后来她见识多了,明白了那是因为?彼时的她既喜欢那个人、又厌恶那个人。
厌恶因为?他而如此软弱难堪的自己、厌恶不喜欢自己的他。
但到再后来的后来,卫斐却很庆幸:好在对方看不上她。
但是最后的最后,沉尘之?把名下几乎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她,还告诉卫斐:可千万别?感动到为?我守寡啊。
卫斐是非常真诚地迷惑了,她用自己解得开高等数学与?理论?物理的脑子,却怎么也解不开沉尘之?的心思——怎么会?有人能喜欢上对自己满怀恶意、半点也不友好的人呢?
可惜那个人死都死了,却是无法跑到九泉之?下去?问出个所以然了。
耳边张禄絮絮叨叨说了什么,卫斐听不明晰,直到一把嗓子如晴天霹雳般劈开重重往事迷烟。
“阿斐?”裴辞分?外惊愕,“你……”
卫斐低头抹了把脸,才知道自己哭了。
“陛下,”不过她并不在乎这个,只微微笑着,极冷静地问裴辞道,“‘尘之?’,是您的字么?”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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