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惊帆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修士的良好的视力让他即使是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也能清晰的看见对面人的每一处细微举动,乃至于脸上纹丝不动的笑意和深潭般的眼神。
——温勉从来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低头摩挲着手里的木制白棋,看上去像是在思考,其实思绪已经不受控制的飘远了。就算贺惊帆再怎么厌恶于这种联系,他也不能否认的是,温勉和温秋凉就像是同一枚落在地上的铜币的两面。前者朝上沐浴着阳光,干净平整;后者向下踏进淤泥,棱角分明。
温勉也喜欢笑,但是他笑的时候,眉毛和眼睛跟着一起弯起来,仿佛一阵风吹过茂盛整齐的麦田,或是海鸥在白日清澈湛蓝的海平面上飞过时弧线优美的翅膀。袭常峰的小师弟在卧沧山很受欢迎,不仅是因为他天赋好名气大,更因为同龄的年轻人们不由自主的向往着这样鲜活美好的事物,克制不住自己接近的本能。
温秋凉呢?
他让贺惊帆想到了死物。
微笑不能感染他,阳光不能照亮他,春风不能温暖他。他合该在这样的倾盆大雨里撑着伞踽踽独行,好似空寂天地间只余一尊美丽冷硬的雕像。又或者在夕阳下、战场中,枯藤老树昏鸦,尸骨堆叠其上,让泼墨般的血色沾染他空白的衣角。
温勉和眼前这个人。
怎么可以这样相似……又如此不同?
“在想什么?”温勉落子,对贺惊帆说道,“不集中注意力的话,这一盘棋会比你预料中的更快结束。”
贺惊帆骤然回神,用力攥紧手心,悚然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沉浸在一种虚假的被安抚的错觉里,居然像是和老朋友喝茶对弈一样放松了警惕。当温秋凉收起自己身上的压迫感时,他竟然会变得很平易近人,让人几乎遗忘了这是在与猛兽共舞而逐渐醺醺然起来。
温勉笑容里多了几分真情实感:“你还是不喜欢下围棋吗?那温勉之前和你玩过的五子棋怎么样?”
贺惊帆将棋子‘啪’的一声用力按在棋盘上,冷冷道:“不必。”
“是吗?”温勉无辜的看着他,“你确定要下在这里?”
贺惊帆:“……”
温勉从棋盘上拿出被黑棋圈起来的几颗可怜巴巴的白子:“你输了。”
旁观的温清河:“……其实刚才我就想说了,贺道友是故意输掉的吗?这里、这里还有这个地方,为什么要这么下?”他百思不得其解,“其实我对围棋也不是很了解,难道说这是哪位大师钻研出来的……呃。”
他觑着贺惊帆的表情,舔了下嘴唇闭紧嘴巴不说话了。
“温勉也很喜欢下棋。”贺惊帆在对面坐着的人越来越真实的笑容里试图转移话题,“但是如您所见,我向来对这方面不感兴趣。据天禄峰翟首座说,师弟他在棋艺和书法上一向有天赋,虽然翟首座对此并未详细关注指导过。”
这么一想,温勉有时候进步之快、提升之全面令人费解。这世上真的存在不需要任何人督促也可以十年如一日努力奋进的年轻人吗?
贺惊帆知道温勉在修炼,还知道他同时也在练字、看棋谱、上藏书阁阅读功法和各种杂学。温勉就像是一块干涸了太久的海绵,稍微接触到一点知识的滋润就如饥似渴的一头扎进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身后追着跑一样,稍有懈怠就会招致恶果。
到底是什么在催促他、逼迫他,让他拼命填充自己,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系统:【他在暗示什么?他觉得是你教温勉下围棋的吗?明明是本系统!是伟大的人工智能!是数学概率论与统计学的巅峰之作——他凭什么把这么光辉的成果归功于你?】
温勉:“……”可是就算贺惊帆没有这么想,在别人眼里温勉也是自学成才,和‘温秋凉’教导温勉其实没有本质区别。
系统偶尔也会因为自己的贡献得不到他人重视而耿耿于怀。
他熟练的在脑内安抚了暴躁的系统一番,具体操作就是安排上一串连环彩虹屁。然后那个失去了用处的棋盘被重新塞回储藏柜里,他拿出手帕擦了擦手,整理着衣服站起身,对贺惊帆邀请道:“出去走走?”
贺惊帆想要拒绝。
但就好像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来一样,温勉立刻接着说道:“作为输家你没有选择权。”
温清河插嘴:“我……”
“你呆在这里。”温勉冷酷无情的制止了他起身的举动,“做点什么都行,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会在晚上回来。”
温清河:“???”
可是你们不是为温家来的吗?为什么仿佛比起我你更重视贺惊帆的样子??
这时候大雨终于即将告一段落,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开,露出被夕阳映照成浅红色的天空。细密的雨丝仍然飘飘洒洒的亲吻着泥土,却不再带着毁灭万物的气势,反而多了几分缠绵的温柔。
温勉不再拿着那柄伞,直接走进雨中,拉着木门对贺惊帆道:“请。”
贺惊帆默不作声的跟在他身后,两个人顺着泥泞的田埂往村子外侧走去,临近村口的时候他听到一段声音,不由得脚步一顿皱了皱眉。
“有呼救声。”
温勉跟着停下脚步:“你想去看看?”
“你可以等在这里。”
温勉摇头:“一起去。”他在脑海中飞速过了一遍黄鹤楼有关于这一带小渔村和附近城镇的汇报,过滤出来几条有用处的信息,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快步走过去。然而在道路尽头等待他们并不是想象中的村内人事纠纷,反而是几个大腹便便的富户,正不耐烦的围着一个女人想要把她从地上拖起来。
那女人年纪不大,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在肮脏的泥土地面上蜷成一团拼命挣扎,不住的用手抓挠身边的男人们。富户身边的护卫们几次想要上前,又像是顾及着什么一般,不敢真的抽出别在腰间的刀剑,只好一边躲闪着女人状若发疯的翻滚摔打,一边谨慎的靠近想要控制住她。
温勉只看了一眼就笃定道:“魔气。”
那女人虽然只是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人,但却不知为何有走火入魔之兆。
贺惊帆倒没有质疑他的话,只是疑问道:“这几个人都不是修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温勉:“我只知道这个小渔村是太极会的据点之一,听说他们其中一位会长雷震光就出生在这儿。”
然后他指了指还在围斗的几个侍卫:“看见那两个人了吗?他们的刀是红崖城城主府的标准配置,虽然衣服和鞋子都进行过遮掩,但是武器上的纹路大概是觉得不会有人在意吧,就这样明晃晃的暴露出来了。”
而太极会是北地之战后才组织起来的散修联盟,在大陆各处都有自己的固定碰头或交易场所。该联盟规章制度相当松散,成员鱼龙混杂,会长通常不事管理,只起到震慑的作用。
“红崖城城主不敢得罪雷震光,就只能派来普通人执行任务。剩下的那些富户也许是村里人,被叫过来配合工作。”
贺惊帆不由得侧头看了他一眼。
“所以这是红崖城城主的私事?”
“那倒未必。”温勉挑起嘴角,颇感兴趣道,“这女人的症状有些奇怪。”
“她这种状况,与其说是走火入魔……”贺惊帆沉思道,“魔气丝毫不受控制,在经脉里流窜的同时又不能离开她的身体逃往外界,像是被什么邪道炼做了炉鼎。”
温勉赞同道:“有道理。”
比起他乱七八糟的各种杂学均有涉猎,贺惊帆在修行一途上投入了近乎全部的精力,早年为了与温勉对练又博众家所长,是以不管是正道还是魔道,常见的修行法门都能如数家珍。
既然自家师兄确认了这女人也许是意外逃出来的炉鼎,温勉顺着这条思路回想了一下:“……我记得前两年似乎有传言,红崖城城主的一个小妾因为偷窃府中的贵重物品,被废去修为不知所踪。而这位女修失踪之前,又有人说她的母家成功寻觅到了一处位于红崖城附近的、十余年前的地府。后来因为这处地府从未出现在人前,也没有财物流出,此事渐渐就沦为谣传。”
贺惊帆又看了他一眼。
温勉:“怎么?”
“……没什么。”
如果不是贺惊帆一路跟着温勉走到这里,还是他自己听到呼救声要求过来看一眼,都快要怀疑整件事都是这人暗中策划的了。
——不然他到底要怎么才能对于这种突发事件的内情都了解得这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