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着几块新鲜的糕,悠宁轻轻地走到了裴子玄房间的面前,一如往昔,她每次走到他房间前的时候都会紧张犹豫一会。
但是今日的原因和往日的原因已经有了大大的不同。
过去是害怕,踌躇,不知所措。
而今日,是开心,害羞,还有,那种带着少女心思的淡淡期待。
悠宁一双眼里面,瞳色浅浅,仿若琉璃石一般清澈,里面盛着满满通透的单纯。
她在裴子玄的门前一步又一步地走着,还生怕足尖在地面上,碾过什么看不见的小石子,再发出咝咝啦啦的声音,吵到裴子玄的休息。
盘子里的糕点散发着好闻的气息,带着一点点的甜腻,却又不失清爽,不知道为什么,还略微有一种雨后朝露的味道,再细细追究过去,还能闻到一种树尖柳叶抽芽,地头青草第一绿的感觉。
悠宁嘴边噙着淡淡的笑意,又带着一些小小的惆怅,她总是有一种感觉,老师好像不太喜欢吃糕点,可是这个糕的味道这么好,又没有那么甜腻。
他不吃一定会后悔的。
就这么想着,悠宁一下又一下地踱步。
屋内。
裴子玄。
他本在榻上躺着,一双上挑的桃花眼,一夜未合,略微看着棚顶的某处,有些失神。
裴子玄把左腿弯曲,搭在右腿的膝盖上,右手一根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榻上某一处,这么一敲,甚至就是好几个时辰。
等他听到悠宁在门外徘徊的时候,他的指甲尖,微微有些发紫,裴子玄眯了下眼,有点疼,伸出看了看,好像是瘀血了。
裴子玄随意吹了下,从榻上坐了起来,顺手抄了一把椅子,放在门前,然后就在那里坐着,足尖一下又一下地点着地面,手上也没有闲着,一圈又一圈地转着扳指。
裴子玄的目光里带着些许的笑意,客栈装修十分简陋,门窗的透光性很好,他坐在这里,可以轻轻松松看到门外人的动作,甚至当悠宁侧过脸的时候,他还能看见她好看的鼻尖弧度。
裴子玄嘴角扯起一丝笑,扬起眉,轻快地叹了口气。
他就在这里等着,看看猫儿,什么时候才推门进来。
屋外。
悠宁依然在那里惆怅着,她完全不知道裴子玄在屋子里干什么,更不知道裴子玄早就知道她来了。
裴子玄就像刚才那般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等着,若不是足尖和指尖的动作,倒还真像是一尊雕像。
终于,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他看到悠宁似乎有了推门而入的动作,裴子玄狼牙舔了下唇。
可是下一刻,悠宁又把手缩了回去,裴子玄磨了下两颗狼牙,突然间觉得没有了那么好的耐心,转了转玄色的眼眸。
猫儿这么犹豫,他不添把火,逼她赶紧进来,他还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猫儿一眼。
毕竟他裴子玄现在可是当下一口气有,下一口气就可能没的主儿,耐性自然而然就少了很多。
不过这个嘛,一般都是对别人,裴子玄对于悠宁什么时候可都是耐心实打实的足。
除了。
他想逗她的时候。
裴子玄看着外面小小的一个人,眯了眯眼,故作虚弱地咳了两声,然后把一口茶含在喉咙里,紧接着发出如同吐血一般的声音,把茶吐了出去。
屋内,裴子玄这样一般样子。
屋外,悠宁听到的,又是另外一般样子。
“糟了,老师又吐血了!”
悠宁葱白的手指猛得把糕点盘攥得紧紧的,再也没有顾忌什么心头娇羞,心头犹豫,直接把裴子玄的房门推开。
“老师!”
随着一声带着担心的老师说出口,悠宁突然见到了坐在门口的裴子玄。
她根本没有想到裴子玄会出现在门口,这种一开门,突然见到一个不该在这里的人坐在这里,这种冲击,在无比紧张焦急的情况下,简直就是惊吓。
悠宁整个人重重地颤了下,手指尖一松,手上的糕一下子飞了出去。
“啊!”
裴子玄轻轻眯了下眼睛,之后站起身来,脚下踩了个步子,迅速转了一个旋,带着衣袂偏偏,猎猎作响,他略微弯腰,伸手稳稳地接住了糕点的盘子。
裴子玄唇间噙着笑意,看着面前有些受惊的猫儿,狼牙舔了下唇。
他朝着悠宁的方向走了几步,把手上的糕点盘子,重新放回到悠宁的手上。
“拿好了,这么欺负一个病患,悠宁郡主心好狠啊……”
裴子玄的声音慢悠悠的,一如往日一般漫不经心,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裴子玄的声音呢,似乎总是在嗓音里缱绻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一嗓子厚厚的浓醇。
悠宁看着手上的糕点,然后又看了看重新坐在椅子上的裴子玄,之后再盯了盯他身后的茶。
茶杯里的茶未尽,他的唇边没有血迹,连同那地面上,也没有。
想必刚才,他并未吐血……
悠宁好看的眉皱了皱,把手上的糕点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心头上有些恼了,裴子玄也真是的,怎么能用这种事情开玩笑?
悠宁用着少见的不善的眼光,看了一眼裴子玄。
这一看,倒是看得裴子玄,笑出了声来,还是那种真真切切真情实意的笑。
悠宁看他笑了,心头更恼了,跺了一下脚,然后牙齿咬了咬嘴唇。
“老师怎还笑?如此,可有意思?”
裴子玄见着面前的猫儿,看起来是真的恼了的样子,略微扬了扬下巴,然后狼牙舔唇。
“本座这不是看你迟迟不进来吗,这心里啊,有些痒痒……”
裴子玄实话实话,倒也没顾忌。
悠宁看了他一眼,这么久了,她自然是知道他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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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没再说些什么,本来悠宁这次来就是想给他送些糕点来吃的,既然来了,便也没什么理由再回去,也不是没理由。
主要是不想。
她来都来了,犹豫也犹豫了,刚才被骗也被骗了,这些通通都结束了,她心里最想的,还是把糕给他吃。
而且,必须得到他一句好吃。
最好,让他从此以后都喜欢吃糕才好。
想到这,悠宁转身坐了下来,坐在与裴子玄相隔距离不远的位置。
“以后,老师不许拿这个开玩笑。”
裴子玄饮下半口茶,润了润喉咙,见着悠宁的脸色有了几分缓和。
“好。”
他点了下头,嘴角轻轻扯了起来。
“本座这不是想给自己这唯一的徒弟,打好一个提前量嘛,毕竟本座命不久矣,你是知道的。”
裴子玄说话的声音漫不经心,松松散散,一个字拖得老长,甚至好像是要掰碎了字音放在嘴里嚼嚼再说出来一样。
“不要再说了。”
悠宁一点都不想听他说这样的话,她本就心里害怕紧张,偏偏每次他都要说出来这些话来烦她。
“嗯,好。”
裴子玄挑了下眉,然后知趣地闭了嘴,他一向爱逗猫儿,但从来也都是有底线的,他一向是知晓她喜欢什么,又不喜欢什么。
悠宁略微转了转双眸,想了想裴子玄之前不辞而别的事情,不管他再怎么解释,这件事,悠宁终究还是怕了,她突然想起来了一句话,然后略微顿了顿,看向面前的裴子玄。
“老师,你曾经和宁儿说过一句话,不知你还记得吗?”
“本座与你说了这么多话,怎的知晓,你现在说的是哪句。”
裴子玄挑眉看她,狼牙轻轻地互相磨着。
“老师之前说,若是你真的到了那一天,一定会亲口告诉我,若是没到,就算天下人都说你死了,也不要相信,是真的吗?”
裴子玄神色略微顿了顿,他垂眸看了看悠宁那张清丽的面容,然后又揉了揉自己手里的扳指。
“自然记得。”
悠宁急急加了一句。
“那可真的作数?”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悠宁听着裴子玄说得这句话,心尖上略微颤了颤,不知怎么的,这句话,仿佛是一道护身符一样。
这句话对于她来说,就是一句保证,无人明白她心头的感觉。
她就是相信,而且相信地固执,甚至冥顽不灵。
裴子玄岔开了这个略微沉重的话题。
“来吧,说说吧,今天在本座门口徘徊了这么久,是不是意图不轨啊?”
悠宁伸手拿过了刚才那盘子糕点。
“没有什么不轨,只是吃了些糕点,觉得实在是好吃,便拿过来,想给老师尝尝。”
裴子玄看了看那个带着略微青色的糕点,除了觉得这个东西有毒,没有任何感觉。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其他感觉的话,就是他不想吃,绝对不想吃。
裴子玄眉尖轻轻地皱了一下,即便就是这么一小下,悠宁也还是看见了。
跟她猜想的不错,他就是不喜欢吃甜的,今天,她还偏生要让他尝尝。
裴子玄轻轻咳了一下,故作深沉。
“放那吧,本座现在不饿,过会再吃。”
悠宁脸上带着些单纯的坏笑。
“老师,这个东西,不饿也可以吃,本就是些糕点,就是吃个开心。”
裴子玄吞了口口水,略微向后退了半分,他到现在还记得悠宁上次给他送的那个糕点,放在嘴里,他真的是忍了半晌,才没有吐出去。
那个味道,堪比,堪比……
四老爷给他做得第一顿饭。
“好,那本宫刚醒,尚未洗漱,不能用餐。”
“好啊,宁儿在这等着老师洗漱。”
今天悠宁还偏不信这个邪,这么好吃的糕点,怎么就不爱吃呢,若是说上个太甜了,可是这个根本就不甜,他必须得试试,不试,他就不知道这东西竟然这么好吃。
悠宁就这么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今天,她裴悠宁,还必须要把这个糕点,让裴子玄吃了,才能罢休。
裴子玄听了悠宁的话,闭上了双眼,把脖子轻轻向椅子后面靠了过去。
“宁儿,你说实话,本座待你何如?”
“老师自然待宁儿是很好的。”
悠宁垂眸,神色里带着从容,反正今日,就算是裴子玄说出花来,这糕,他也必须吃。
“既然宁儿也认可本座待你不错,那为何,要对本座痛下杀手?”
悠宁嘴边带了一丝笑,心里想到,还能有人对你痛下杀手?还是不与他废话的好。
她用手指捏起了一下小块糕点,直接塞进了裴子玄的嘴里,然后说时迟那时快,飞速地用两根手指捏住了裴子玄上下嘴唇。
之后,悠宁一双清澈如溪流一般的双眸中,闪出了些许小机灵鬼的表情,她的唇角噙着让人想吻上去的笑意。
裴子玄眯了眯眼,与想象中的一样,糕点那股甜腻的味道瞬间在唇齿之间化开,之后荡漾进整个口腔,未等细细品味,他瞬间吞了下去,想结束这个痛苦又漫长的过程。
他看着悠宁尚且捏在他唇上的手指,嘴唇轻轻抿了一下。
裴子玄伸出手,轻轻握住悠宁的手腕,之后把她的手乖整地放回到她的双膝之上。
他把嘴中的那口糕点的余味也再次咽了下去,带着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摇了摇头。
“宁儿,你学坏了,一定是因为时典。”
悠宁睁大了眼睛,看着裴子玄胡说八道,她做这事,跟时典有什么关系。
就在这个关系线还没有被悠宁捋顺清楚的时候,裴子玄已经把时典叫了进来。
“阁主。”
时典依旧如往日那般规规矩矩的行礼,一张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但是,不知道是悠宁的心理作用,还是什么,悠宁就是觉得时典今日分外满面春风。
时典行过礼后,看着面前的裴子玄,然后又侧着脸看了一眼悠宁,朝着她浅浅拘了一礼,神色中有些不解。
昨天他时典那般花式暗示,各种创造机会,这今天一早,明明两个人的大好时光良辰美景,阁主干嘛叫他来,难道是兴师问罪?
这阁主也太不解风情了吧,活该临死前还是个老处……
时典停止了自己脑中危险的想法,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今天阁主脸上没有什么不该有的表情,甚至看起来还有一点点心情好,但是时典还是觉得,今天,这遭,他可能是要遭殃。
他抬起眼看了下裴子玄,然后眼尖地发现了他唇角还有些残留的糕点渣子。
之后时典做出了他近段时日最后悔的决定。
时典朝着裴子玄的嘴边指了指。
“唇角。”
听到时典说了这话以后,裴子玄好像是终于等到了什么出气的地方,嘴角轻轻勾起了一丝笑意——一丝让时典知道了大事不好的笑意。
“不该看的别看,时典,月俸减半,三个月。”
时典倒吸一口冷气,之后拘礼。
“阁主,时典马上就要成亲了,这各种地方都是需要银子的啊……”
裴子玄抬眼看他,然后挑了下眉,时典瞬间知道这是自己说错的第二句话。
“哦,成亲啊……一切从简,明白吗,这是我们忌古阁的规矩,既如此,月份减半,半年。”
时典眼中写着震惊,然后闭了下眸子,知道自己今天就是个出气筒,似乎还要张口说些什么。
“怎么,还有话要讲,想减半一整年?本座可没有什么意见。”
时典瞬间行忌古阁大礼,单膝跪地。
“谢阁主恩典,半年,刚刚好。”
时典脸上带上了虚伪的笑意,然后看向裴子玄。
在悠宁这忍着纵着,总得是找个发泄点发泄出去的,马上要成亲的时典,刚刚好。
“时典,你记得,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只是刚刚开始……”
裴子玄的话仿佛捏碎了一般钻进了时典的心里。
时典轻轻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千错万错,他不该现在这个时候成亲。
“是……”
“属下告退。”
时典行礼然后向外面走出去,一边走一边叹了口气。
折磨完了时典以后,裴子玄心头一阵快活,他看了看脸上一样带着略微笑意的悠宁,挑了挑眉,然后下一瞬间,又一块糕点被悠宁塞进了嘴巴,动作迅速敏捷,堪比时岳。
裴子玄脸上的笑意瞬间冷却。
看着面前悠宁那种乖啊,必须吃,好好吃的表情,裴子玄脸上挂上了一丝虚伪的笑。
或许就是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吧。
裴子玄真还是把那块糕点在嘴里抿了抿。
倒还的确发现了什么不同的地方,这块糕点,和悠宁喜欢的那种,也就是上次悠宁给他送的那种不一样,上次那块糕点,入口尽是糖霜和绵绵的奶味,放在口里,直接腻上心尖。
而这次的不一样,今天的糕点,略微的甜味退去后,才在嘴里化开了淡淡的奶味,不过奶味也是稍纵即逝,接下来,漫上口中的,是一股分外清新的味道,若是真要形容的话,就像是那冰山雪莲尖上的唯一一滴水,也或许是玄冰化焰后的第一缕滋味。
总之,放在口中,味道层次,竟层层叠叠,带着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回味与香醇。
简单一口,裴子玄便记住了,不知该怎么去说。
味道,当真是极好的。
一口化在唇齿间,然后轻轻送入喉中,最后下咽入腹。
裴子玄也是第一次知道了,原来这糕点也有不错的。
他狼牙舔了下唇,略微眯了眯眼,看向面前满脸期待的小孩儿。
“味道,还不错,算你一功。”
悠宁脸上瞬间带上了惊喜的笑。
“你看吧,好吃的吧,宁儿还能骗你不成,当真好吃,虽然不是宁儿最爱的那种甜甜的奶霜糕,但是也是极好吃的,昨日里,我只吃了那么一小口,就知道,老师你一定会喜欢这个味道。”
悠宁脸上带着明媚的笑意,仿若这漫漫冬日里,最温暖的那一束阳光。
裴子玄看着面前肆无忌惮笑着的悠宁,唇角带起一丝笑意,眸上涌起淡淡猩红。
“此生遇你,当真荣幸,死亦无悔。”
这话,当然是裴子玄在心里说的。
“老师你看,宁儿了解你吧。”
裴子玄脸上带着宠溺,点了点头。
“这世间,唯有宁儿,懂本座。”
“那是自然。”
悠宁的声音是那种少女特有的软糯,此时更是胶着化不开的笑意。
“来,再吃一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