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三十一日最后一个小时。
居民楼的灯火在无边夜幕中缠绵地徐徐燃起,难舍难分;极静也就意味着无论是屋内还是屋外的任何声响都会无意中在听觉里放大一百倍。
“对呀,所以你们放心大胆地去做就好啦,等成功了记得招几个国际友人,说不定还能帮我补补英语。”
乐意靠在椅背里,对着手机视频讲话。
视频那一端是一名眉眼温柔却又难掩威压的女人,她拢一拢耳侧的碎发,笑着说:“小意,我总担心你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
“这位漂亮的女士,要记得你对面这个阳光、帅气、聪明的男孩子叫乐意,他无所不会、无所不能。”
乐意一挑眉头,冲她举起手中的牛奶杯示意,“Cheers。”
漂亮女士莞尔一笑,端着莫须有的酒杯向他隔空回敬。
“乐太太,晚上不要贪杯。”乐明客作势夺走乐意亲妈手中不存在的杯子,“搁”在一边,指尖虚点着摄像头说:“臭小子,不教你妈些好的。——晚上吃的啥?”
当爹的问话可能永远翻来覆去就那几句——吃了没?吃的啥?钱够吗?
乐意司空见惯,说:“楼上张阿姨晚上送了番茄牛腩,我又焖了些饭。”
可饭没熟,是生的。但他没有说出口。
“好吃吗?”
“好吃。”
“对,我记得你从小也爱吃你奶奶做的这道菜。”乐明客笑着说:“怎么都吃不腻。”
提起奶奶,乐意忽的眼皮一跳,紧接着便他亲妈开了口:“小意,爸妈不在你身边总归是不太放心,奶奶在乡下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要不然我们把她接来照顾你吧?”
乐意没有吭声,唇边含着转瞬即逝的笑意。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面容上,使得柔和的轮廓更为突出了一些,好似一座沉默的雕像。
他抽出一张湿巾,若无其事地擦拭着手上一道黑色的墨水印,说:“妈,奶奶年纪大了,别折腾她了,我都这么大了,有什么不放心的。”
“就因为你是我儿子,我才不放心。”
乐意笑着说:“是是是,这件事再说吧,我班主任前几天还跟我提住宿的事情呢。开学后我们可能又要有晚自习了,大晚上回家怎么也不方便,说不定到时候我去住宿呢。”
乐太太是他认识的最厉害的女人,她相当懂得点到即止、以退为进。
果不其然,她听见乐意的回答后,只是神色平常说:“那我等你的消息。”
“好。晚安,漂亮太太。”
“晚安,小意。”
视频嘟地一声挂断了。
乐意一手插入半湿的头发往后捋顺,视线落在搁在床头柜上的一张三人合照上。
画面中两位穿着得体的老人抱着他们心爱的小孙子,面对着镜头发自内心地笑着。
透过这张旧照片,那一日的景象仿佛再一次映在眼前,乐意心里泛起甜丝丝的暖意。
少顷,他终于收回视线,长出一口气,探过身拿起手机翻看着消息列表,点开与萧严的对话页面。
萧严:【查成绩了没?】
萧严:【说话?干嘛呢?偷着哭呢?】
乐意发出去一个“?”。
萧严回消息回得很快,又问了他一遍:【查成绩了吗?】
乐意:【出这么快?】
乐意:【还没。】
他喝奶的功夫等来对方发了个三个句号,紧接着一张成绩榜截图甩过来。
乐意握着玻璃杯,单手双指将那张截图放到最大,从上往下数过来。
第七名,乐意。
在前十名里一片英语一百三十分中,他比人家可怜兮兮少一位数的成绩显得瘦巴巴且相当扎眼。
萧严给他足足一分钟的反应时间,恨铁不成钢地打字:
【现在知道丢人了?第七?人家一水儿的一百三,你呢,一百的边儿都没摸到!】
乐意没回。
萧严放缓了打字速度:【刚才学校紧急通知明天全体高二班主任早上七点二十开会,你等老任批你吧!】
乐意还是没回。
萧严眼前浮现出那个平日里乐观开朗的小孩对着自己卑微的英语成绩与明珠蒙尘的名次鼻尖泛红、无声落泪的画面,不由得有些心软,打字的速度仿佛蜗牛爬,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没事儿,知道努力就好,咱乐意是何等人物,下个月好好学,肯定能追上来的……】
这句话刚发出去就听手机嗡地一声。
乐意:【艹,我好□□!】
萧严:“……”
他仿佛看见脑海中那个哭泣的小孩下一秒狞笑着迎面狠狠打过来一拳,二话不说把那句话以今生最快的速度撤回。
为什么老天爷要造出乐意这号人物,是愤世嫉俗吗。
乐意没看清对方发了什么,不明所以地:【疑惑猫猫头.jpg.】
他放下手机,漫不经心地喝完最后一口半热不冷的牛奶,舌尖舔去唇角奶渍,单手翻开搁在旁边的英语作文集。
一篇篇复印纸张被来回翻阅已经变得柔软泛黄,单词标注小豆子似的一个挨着一个,他的目光落在作文集端正的“时有妄”三个字上,最后一撇凌厉得呼之欲出,仿若割破的伤口。
“WiththeprogressofTheTimesand……”
安静的卧室中逐渐响起少年磕磕绊绊的背诵声,而窗外的月亮依旧皎洁地挂在树梢。
第二日一早。
九月初晨仍是暖的,一辆辆卖早餐的小推车停在校外门口,少年少女背着书包三两成群等着新鲜出炉的早点,还要时不时抬起头看有没有出校抓手机的领导。
乐意的目光在早餐车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一个不太起眼也没有被许多人簇拥着的豆浆铺上,他径直走过去,一边从口袋里掏钱一边说:“奶奶,还是一杯红枣豆浆。”
“好嘞。”
乐意拎着一杯红枣豆浆进班时,班里已经快要坐满了,大多数人都正一边啃着面包一边聚精会神地背书做题。
他司空见惯走到许展玉的位置前轻轻点一点桌面。
许展玉正偷偷地打瞌睡,冷不丁面前站个人,腾地一下像弹簧一样坐直了。
“大神!?”
乐意竖起手指:“嘘。”
他虚点一下班内正背书的同学示意。
许展玉:“哦哦……”
他连忙站起身让乐意坐进里面的位置,看见大神手里还拎着一杯豆浆的时候,他神情有些微妙:“大神,你这是给谁买的?”
“我啊。”
“你?你桌里不还有……”
“你看我桌子干什么。”乐意哭笑不得地把豆浆摆到桌上,见桌面扔着一张背过去的A4纸,他以为是又发了什么卷子,随手对折垫在杯下。
许展玉的神情讪讪的:“我今早给你带早餐时本想放你桌子里,结果一看你桌里是满的。”
“……停,打住,你给我带早餐干什么。”
乐意表情更微妙,他目光如同扫描仪一样在新同桌身上扫了一遍,说:“七中人不搞基。”
许展玉:“……我今早特意去看了一遍校训,没这条。”
他说着从书桌里相当豪气地掏出四个牛肉饼,岂料手才伸到一半就被乐意死死按了下去。
“校训没说不搞基,但我早上不吃肉。”
乐意盯着他:“还有,别打扰我抄《鸿门宴》。”
许展玉:“……”
见他蔫蔫地别开脸,乐意终于得以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书桌。
左半部分整整齐齐摆着书本,右半部分五花八门地堆着零食,让班主任看见免不了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乐意本来没有囤这么多粮食的习惯,但高一以后被迫改了。
——从高一上学期某一天,某个人在他桌上放了一箱零食起。
谁送的?不知道。
什么时间送的?不知道。
为什么送?不知道。
无论他怎么找这个人,结果都是查无此人。
乐意对这个人一无所知,连拒绝的方式都没有,只好抽出书桌里一半的书专门留给自己和“她”来囤粮。
起初送的是酸奶、巧克力、薯片一类口味鲜明的东西,这人很聪明,逐渐通过他总剩到第二天的零食而推测出了他的爱好,再后来就是变相的投其所好了。
在送乐意喜欢的零食同时也不忘记偶尔附上新品试吃。
其实乐意也可以大张旗鼓把这些来路不明的零食扔进垃圾桶,那样等这人再来时也会看见也许就知难而退,但他到底不是那种半点台阶不给留的人,也不忍心这样对待女孩子——虽然在他悄悄把这件事告诉萧严之后,对方神色复杂地反问了一句:“你怎么就知道不是男孩子?”
但乐意早深以为然地把“七中人不搞基”加进了自己的校训里,坚决不相信对方会是个男的。
无奈之余,他只能另择他法。
乐意从书桌径直掏出一个铁盒子,外围被他用卡纸包裹了一层,并且用非常显眼的记号笔标注了一行字:
【谢谢你,零食同学,请打开盒子。】
他打开盖子,里面居然是一沓厚实的红色钞票,他轻描淡写抽出最顶上唯一一张绿色的五十元纸币塞进校服裤子口袋,再伸出时指尖夹了一张一百元钞票,他再次放进铁盒,从容地盖上盖子,推回书桌深处去。
那个人每天像是上班打卡一样给他送零食,但是从来没有动过盒子里的钱。
乐意甚至怀疑“她”从来没有打开过这个盒子。
他抽回手时刚好碰到桌里的一杯热饮,不自觉顿了一下,看着熟悉的包装他莫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乐意把印有小绵羊图案的塑料杯凑到鼻尖轻轻一嗅。
红枣。豆浆。
乐意看着另一杯自己一大清早买来的豆浆:“……”
九月开学的第一天。
他再次被这位同学优秀的心理学所折服。
艹,姑娘你不去做刑侦真的屈才了。
他正对着两杯包装都一样的豆浆发愁,前桌姚舒忽然往后靠了靠,压低嗓子说:“乐意,你昨晚看学校论坛没有?”
压根没听说有论坛这一码事儿的乐某:“……?”
也不知道这句话里哪个字燃起了许展玉的八卦之魂,噌的一声整个人眼睛都亮了起来,欲言又止地盯紧了他们两个,就差把“我知道”三个大字刻在脸上了。
乐意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徘徊不定,讪讪地把爱心豆浆放回桌堂里,发出一个单音节:“嗯?”
姚舒敲了敲他的桌角,语气激动地说:“时有妄!时有妄啊!”
“你也认识他?”
乐意神情有些错愕。
“是啊!怎么会不认识,你瞧不起谁呢!”姚舒不悦地撇撇嘴,哼了一声说:“老娘可是论坛的管理……咳,不说这个,你昨晚到底看论坛了没?时有妄的数学——”
乐意抱起自己买来的豆浆,刚要用吸管扎开时就听门口一声平地惊雷:
“乐意!干什么呢!拎着你的东西给我滚数学组来!”
姚舒、许展玉嗖嗖两声缩回脖子。
乐意一哆嗦差点把卡bug专用的手扎个窟窿,他茫然地看着任松一骑绝尘离去的背影,犹豫半晌,拎起“他的东西”在许展玉震惊的注目礼下跟着走了出去。
任松怒气冲冲坐进办公桌前,往下扯了扯衣领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乐意,你给我站过来,你知不知道自己排到第几去——你手里拿的什么!!”
站在他面前的少年穿着干净的校服,头发柔顺犹如鸦羽一般乌黑,五官的每一处线条都是造物主亲手雕刻的,突出又精致,此时此刻他面露茫然,一手端着一杯印有小绵羊图案的红枣豆浆,一手捏着还在塑料皮里的吸管……
乐意纠结地看着他:“您不是让我把我的东西拎来吗……”
这是他亲自买的豆浆,没错啊。
任松差点被他气得背过去,狠狠拍了拍桌子吼道:“我让你拿成绩单!成绩单!!!”
乐意:“……”
他被吼得耳根子生疼,终于想起昨晚上萧严苦口婆心的提醒:
【刚才学校紧急通知明天全体高二班主任早上七点二十开会,你等老任批你吧!】
他立马把豆浆往任松面前一递:“给您的。”
“我他……我喝不起!”任松把原本那句脏话强行咽下去,脸上的表情犹如吃了苍蝇一样别扭。
他今天起了个大早去会议室挨批,头开始校长批文科班的时候,他不小心打了个盹,等后半段批理科班的时候他瞬间成了标靶,乐意是他最重点的判决书。
“你告诉我,你这个英语成绩什么时候能提上来!什么时候!!”
看着任松大有一副磨刀霍霍向自己的架势,乐意心里有点发虚,也不敢像昨天挨批时那样插科打诨了,果断低着头认怂。
“第七,第七!!你是没看见校长提起你是什么表情,脸比七个葫芦娃爷爷还tm老!”
任松忍不住破功,一句脏话后就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哐哐往外冲,“你要是不屑和理科班的比,那你看看时有妄!”
提起行走的英语范文,乐意眼皮跳了一下。
“你看看时有妄!第一坐得多稳!我告诉你!人家文科一班这次和咱们考的是一套数学卷!人一文科班学数学的永远一百四朝上,你呢!你学个英语可废了死劲了!你看看人时有妄!……”
他话音未落,听见“咚咚”两声敲门响。
少年清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报告。”
任松扫了一眼门口,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说:“看吧,说曹操曹操到,去膜拜大佬吧。”
乐意:“……”他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任松能用他的英语分和其他人的数学分来对比,也不是很明白一向不关注文科班的任松怎么忽然拉出时有妄进行拉踩。
时有妄走进数学组办公室时,好像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冷了下来,他冷清漠然的气场与所有喧嚣都格格不入,好像没有任何一件事能够挽留得住他。
不知道是不是乐意的错觉,他好像看见英语范文进来时有意无意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豆浆。
乐意:“?”
“让你膜拜你还真膜拜啊?”
任松敲了敲桌子,发出清脆的两声,“你给我站直了。”
时有妄数学老师的办公桌与任松离得不远,再加上办公室莫名地安静下来,他的字字句句就显得格外清晰。
“时有妄,你是最近心情不好吗?”
文科一班的数学老师姓王,戴一副黑框眼镜,说起话时慢声细语的。
任松转头对乐意说:“你一直心情不好是吗?”
乐意:“……”
任松恨铁不成钢地扶住额头:“人家心情不好也能坐第一,也能数学一百四,也能上至九天揽月,哪像你,英语分像tm五洋捉鳖一去不回了一样。”
王老师慢慢吐字:“你这次是没涂答题卡吗?数学……怎么才一百零一分啊?”
时有妄:“……”
乐意:“……”
他好像在看见任松扶额的手一滑的同时听见了月亮掉落摔了个稀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