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洛……死了?
当这句话从耳朵传递到大脑时,心脏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江知宴捂住突然绞痛的心脏,眼泪夺眶而出。
楚修吓了一跳,忙问:“知宴,你怎么了?”
江知宴说不出话,他痛得躬着腰趴在自己腿上,失控地痛哭出声。
楚修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拽进怀里紧紧抱住,既心疼又无措,不停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知宴,我在呢,别哭……”
耳道里巨大的嗡鸣声挡住了一切声音,江知宴什么都听不到,心脏撕裂般的剧烈疼痛让他的精神也变得麻痹,此时此刻,这具身体的喜怒哀乐不由他支配,他反而被裹挟进这突如其来的悲怆里,痛着,哭着,为了一个其实和他没什么关系的人的死亡。
悲伤来得毫无预兆又猛烈,本就脆弱的身体终于负荷不住,哭声戛然而止,楚修感到怀中人的身体蓦地软下去,他陡然一惊,轻轻拍打江知宴的脸:“知宴!知宴!”
江知宴已经晕过去,毫无反应,楚修立即打横将他抱起来,朝着东门的方向拔足狂奔。
图书馆离东门最近,而东门和B大附属医院就隔着一条马路。
楚修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医院,将不省人事的江知宴交给医生,他靠着墙瘫坐在地上,西服外套下的衬衣已经被汗水浸透。
江知宴刚才失声痛哭的样子让楚修惶惶不安,按理说,对目前的江知宴而言,不可能发生让他悲痛到晕厥的事,到底是什么让他突然崩溃?
对了,温润,那个电话是温润打来的。
楚修扶着墙站起来,掏出手机,打给温润。
“楚修!”温润秒接,急声问,“鹤西没事吧?”
“他晕倒了,我把他送来医院,医生正在给他做检查。”楚修说,“你刚才跟他说什么了?”
温润说:“周嘉洛死了。”
楚修陡然一惊。
他背靠着墙,湿衣服贴在脊背上,热汗变凉,遍体生寒。
周嘉洛竟然就这么死了。
毫无疑问,周嘉洛的母亲绝对会把周嘉洛的死归咎在“闻鹤西”头上。
旧恨还没了结,又添新仇,江知宴往后的路,好像越来越难走了。
“你们在哪个医院?”温润问,“我过去看看鹤西。”
“不用,”楚修说,“他应该只是悲伤过度,没什么大问题,等他醒了我就带他回家。”
温润短暂地沉默了下,说:“刚才和鹤西通电话的时候,我听见他的哭声了。以他隐忍内敛的性格,如果不是悲痛到极点,是绝不可能那样嚎啕大哭的。所以我猜,或许鹤西真的……爱上了周嘉洛,他爱上了他的亲哥哥。”
楚修也有疑惑。
假设温润的猜测是对的,闻鹤西假戏真做-爱上了周嘉洛,周嘉洛死了,闻鹤西悲痛欲绝,崩溃大哭,合情合理。
可只有楚修知道,闻鹤西的身体里住的是江知宴的灵魂,这具身体的喜怒哀乐便也都归江知宴掌控,但从刚才的情况来看,那些本该属于闻鹤西的悲痛竟完全转嫁给了江知宴,灵魂仿佛被吞噬,完全失去了掌控身体的能力。
楚修突然想起自己之前的猜测。
闻鹤西的灵魂是真的消失了,还是暂时蛰伏在身体里,等待着苏醒的时机?
如果是后者,当闻鹤西的灵魂苏醒时,江知宴这个寄居者又该何去何从?
楚修被自己的主观臆测搞得心神不宁,抬头看见医生走出来,楚修挂了温润的电话,走过去问医生:“我朋友不要紧吧?”
“不要紧,”医生说,“就是过度激动引起的情绪休克,算是人体的一种心理防卫机制。我给他打了一针,等他醒了就能走了。”
谢过医生,楚修走进病房。
他拉开围帘,走到病床边坐下。
江知宴安静地躺着,面色苍白,眉头紧蹙,楚修伸出手,拇指指腹落在他眉心,轻轻地揉着。
眉头渐渐舒展,握拳的手松开,沉沉的呼吸也慢慢变得轻浅,江知宴似乎进入了放松的睡眠。
楚修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低声叹息。
知宴,我该怎么保护你?
周嘉洛死了,孔瑛的复仇计划自然没办法再进行,她暂时应该不会再找“闻鹤西”麻烦,但以后如何,取决于闻鹿南。闻鹿南对闻鹤西的执念之深,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一旦他逃出孔瑛的掌控,必定会再来纠缠“闻鹤西”,到时遭殃的就是江知宴。
与此同时,周嘉洛的死几乎断绝了“闻鹤西”和周海鸿父子相认的可能,因为周嘉洛的母亲绝对不可能允许“闻鹤西”踏进周家一步。江知宴想帮闻鹤西了却这个未了心愿的打算还没开始恐怕就要落空了。
不过现在想来,很有可能是他和江知宴想当然了。
在爱上周嘉洛的时候,在舍命救周嘉洛的时候,闻鹤西应该就放弃和周海鸿父子相认了吧。
楚修想,闻鹤西最后的愿望,大概是周嘉洛好好活着。
可周嘉洛死了。
闻鹤西仅剩的一点念想,从这个世界消失得干干净净。
楚修感觉胸口堵得难受,他想抽根烟冷静一下,又不放心留江知宴一个人,只能按捺住抽烟的欲-望。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越来越晚了。
十一点刚过,唐秀懿打来电话,问他怎么还没回家,楚修不想让她担心,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唐秀懿问:“还在生我的气?”
楚修摸了下鼻梁,低声说:“是我态度不好,不该那样跟你说话。”
唐秀懿笑了下:“早点回来,别玩太晚。”
楚修“嗯”了声,唐秀懿先挂了电话。
一抬眼,对上江知宴的视线。
“你醒了?”楚修笑意温柔,“哪里不舒服?”
江知宴微微摇头,想要坐起来,楚修忙来扶他,等靠着枕头坐好,江知宴疑惑地问:“我怎么又来医院了?”
楚修说:“你接了温润的电话,哭着哭着就晕倒了,你忘了吗?”
江知宴想起来了,他捂住心脏,那种刀刺般的疼痛让他心有余悸。
“怎么了?”楚修紧张,“心口疼吗?”
“周嘉洛死了……”江知宴答非所问,痛苦地呢喃,“是我……是我害死了他,如果我今天不去医院找他,他就不会死……”
“不是这样的,知宴,你千万别这么想。”楚修抓住他的肩膀,试图给他力量,“他本来就有严重的心脏病,随时都有发病的可能,他的死跟你没有直接关系,你别自责,答应我。”
江知宴也很想这样说服自己,但一想到周嘉洛他妈掐着他脖子时狰狞的表情,他就不寒而栗。
“周嘉洛他妈本来就恨不得杀了我,”江知宴失魂落魄,“现在就算把我碎尸万段她都不一定解恨……修哥,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楚修也不知道。
虽然他的成长缺少父亲的参与,但他的人生还算顺风顺水,从没经历过这样复杂的恩怨情仇,他唯一怨恨的人就是那个不负责任的人渣父亲,但也并没那么强烈,毕竟在楚珩突然出现之前,他连那个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如今虚无的想象有了实体,楚修的情绪才变得激烈起来。
“车到山前必有路,等事情发生了再想办法解决也不迟,你现在想这些,除了让自己难受没有任何用处。”楚修的声音蓦地沉下来,“知宴,我问你,在听到周嘉洛的死讯时,你为什么会哭成那样?”
江知宴摇头:“我不知道,我完全失控了,下午和周嘉洛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心脏会疼,莫名地感到悲伤,不过没那么严重。或许,是闻鹤西的本能反应影响了我,不是说身体也有记忆的吗?”
楚修的确听过“身体记忆”的说法,好像是说记忆不止存在于大脑,人体的所有细胞都有储存记忆的能力,比如器官移植患者会“继承”捐赠者的部分性格,就是因为“器官记忆”的存在。
不管真假,这个解释比“灵魂共存”更合理,也更让楚修安心,他问:“那你现在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江知宴说,“修哥,我不想待在医院,我们回家吧。”
楚修点头:“好。”
车还停在B大南门附近,走过去花了十分钟。
即将零点,夜色深浓,白日里热闹繁华的城市变得寂静萧索,高楼大厦矗立在黑暗里,像潜伏的怪兽。
江知宴枕着胳膊趴在车窗上,夜风如刀,割在脸上,疼在心头。
死亡对心智倒退回18岁的他来说,有不能承受的重量,更何况,周嘉洛的死,他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修哥,”江知宴对着风说,“我可能要食言了,闻鹤西的心愿……我没法帮他完成了。”
楚修沉默片刻,说:“你只要好好活着就好,至于其它的,边走边看吧,人生最大的魅力就是充满不确定性,谁都说不准将来会发生什么。”
江知宴“嗯”了声,努力让精神振奋起来:“你说得对,我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不仅要活,还要活得努力活得精彩,连带闻鹤西的份儿一起。”
楚修笑起来:“这样想就对了。”
江知宴突然对着空旷的街道放声喊:“我!江知宴!要好好活着!”
喊完了又觉得不好意思,他靠着椅背坐好,偷瞄楚修一眼,刚巧撞上楚修看过来的视线,楚修脸上的笑意更深,忍不住伸手过来撸了一把江知宴被风吹乱的头毛。
回到家,两个人蹑手蹑脚,生怕吵醒唐秀懿。
楚修抱江知宴去医院的时候出了一身汗,必须得洗澡,等他洗完澡回来,发现地铺已经铺好,而江知宴合衣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楚修小心翼翼地给他盖上被子,关灯睡觉。
正昏昏欲睡,突然听见江知宴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楚修急忙坐起来,摁开床头柜上的小夜灯。
江知宴一脸痛苦地挣扎着,明显做噩梦了,他突然抓住自己的脖子,语无伦次地呢喃:“不要……求求你……对不起,对不起……老爸,救我……”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楚修心口闷闷地疼,他抓住江知宴的手腕,怕他弄伤自己,又不敢用力,怕弄醒他。
“知宴,知宴……”楚修小声叫他的名字。
江知宴的眼泪越流越凶,枕头都湿了一小片,也不知道到底梦到了什么难过成这样。
楚修的一颗心仿佛泡进了眼泪里,酸酸涨涨的,脑子也跟着昏昏沉沉起来,他像是被蛊惑了,缓缓低下头去,微凉的唇贴上江知宴泛红的眼尾,探出舌尖轻轻一舔,咸的。
不等他退回去,脖子突然被搂住了,江知宴用软糯可怜的哭腔在他耳边说:“爸,我好想你啊。”
楚修差点笑出声来,做了坏事的羞愧都跑没了。
一只手从江知宴腋下穿过去,轻轻拍打他的背,楚修低声说:“乖儿子,爸也想你。”
江知宴竟然被安抚了,不再说梦话,呼吸也渐渐平稳,但是搂着楚修脖子的手却没松开。
楚修趴得难受,索性连人带被一起抱下去,脸对脸地躺在地铺上。
小夜灯还亮着,橘色的微光洒在楚修脸上,江知宴的脸却被笼罩在床头柜的影子里。
楚修忽然想起大学住宿舍的时候,江知宴也爱说梦话,舍友跟他说他还嘴犟不承认,舍友就打算录下来,证据确凿,让他没法抵赖,可奇怪的是,舍友一连熬了好几个通宵都没录到,等舍友无奈放弃,安生了好几晚的江知宴又开始说梦话,把舍友气够呛。
后来才知道,那几天江知宴为了不让自己说梦话,每天临睡前都偷偷往嘴里塞一片橘子皮,由此可见他的好胜心有多强。
好胜心强的江知宴,就像打不死的小强,不管情况有多糟糕,他总能咬牙挺过去。
楚修这样相信着。
第二天早上,江知宴被窗帘缝隙漏进来的光晃醒。
昨晚好像做了百八十个梦,虽然统统记不清了,但留下了后遗症——头疼。
他坐起来,往后靠,后背却被硌得生疼,扭头一看,身后是床头柜,他这才发现,自己没在床上,而是在地铺上,原本应该睡在地铺上的楚修却没了踪影。
正疑惑,房门开了,楚修探个头进来:“醒了就赶紧起来洗漱,早饭马上就好了。”
江知宴懵懵的:“我怎么跑地上来了?”
“你睡觉不老实,从床上掉下来了,正好砸我身上,”楚修装模作样地扶着腰,“腰差点让你砸折了,现在还疼呢。”
他说得跟真的似的,江知宴一点没怀疑,楚修说什么他信什么,他一脸抱歉地说:“对不起啊,我真不是故意的。要不你趴床上我给你揉揉吧,我爸腰不好,都是我给他揉的。”
楚修可不敢让他揉,万一揉出火来他又不管灭。
“没必要,我活动活动就好了,你快起来吧。”说着,他扭两下腰,转身走了。
吃过早饭,楚修和唐秀懿上班去,家里又剩下江知宴一个人。
一觉过去,心情平复下来,但一想到周嘉洛的死,心里还是会很不舒服,什么都做不进去。
犹豫许久,江知宴给温润打了个电话。
“你还好吗?”温润关切地问。
“好多了。”江知宴顿了顿,“周嘉洛的葬礼……你知道什么时候举行吗?”
“还不知道,我得问问我妈。”温润说,“你该不会想参加吧?绝对不行,周嘉洛他妈恨死你了,你要是出现在葬礼上的话,会把她刺激疯的,杀了你的可能都有。”
江知宴说:“你放心,我只是想等葬礼结束后,所有人都离开了,我再偷偷过去看一眼。”
温润松口气:“那好,等我知道了再告诉你。”
江知宴道了声谢,刚挂电话,手机突然响起来。
来电显示竟然是“周嘉洛”。
江知宴心头猛地一跳,怔了片刻才急忙接听,小心翼翼地“喂”了一声。
“闻鹤西?”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我。”江知宴立刻就听出来,那边是周嘉洛他妈。
“我是庄舒容,周嘉洛的妈妈。”庄舒容的声音听起来冷淡又平静,“嘉洛死了,你知道吗?”
江知宴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知道。”
那边静了片刻,江知宴忐忑不安,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嘉洛已经被接回了家里,”江知宴听得出来,庄舒容在极力克制着,“能请你过来一趟吗?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我只是……嘉洛临死之前想见你,我只是想满足他最后一个愿望。”
江知宴不假思索地说:“好,我现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