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狼狈为奸的插曲过后,寺内寺外再无声息。
豆儿尸身埋在寺中,魂魄亦被缚于寺中,又因被强行炼作厉鬼魂魄受损,很长一段时间神识混沌,不知身在何方,不知自身是谁,也不知所历何事。
被屠戮一空的孤寺在唯一的活人离开后,只余下死的寂静。
起初,因为杀戮和邪术,本该佛光普照的寺内煞气太重,动物对这些分外敏锐,连飞鸟都不愿靠近。
和尚魂魄也皆被炼化,是以整座寺中连旁的鬼魂都无,只有小孩儿一缕幽魂孤独飘荡。
而能被选做寺庙的地方,多少有些灵气。
豆儿魂魄在其中无形被滋养,不知何时起,他神识渐渐恢复,但又有许多事在脑中纠缠混乱,记不清晰。
他记得自己是被人所害,也记得屠寺之事,那日更多的却说不分明。
他徘徊寺中,离开不得,眼见杂草疯长、藤蔓缠绕,目睹佛像蒙尘,供台上的瓜果萎败。
直到一日,见一妇人前来上香,不知为何,只觉得颇为亲切。
他站在佛像旁,怔怔地望着妇人,忍不住一直盯着看,直到跟她走至寺门口再前进不得,才被迫停下。
他目送她许久,待她离去,豆儿才发觉自己竟是哭了。
他想起来了,那是他娘亲。
以此为契机,前尘往事皆被豆儿记起,唯独身死那日的情景模糊不清。
死了便是这般而已,豆儿已不觉可怕。
唯独心中有悔,那日离家时不该与娘亲斗气争吵。
感知肉身与那些和尚在一处日渐腐败,走也走不得,终日无聊,他便时常附于佛像恶作剧,吓坏路人,坐实这破寺闹鬼传闻,给自己找些乐子。
唯独娘亲出现于此时乖巧万分,连句话也不敢说一声。
听豆儿说完所见所闻,林枫眉头并未因与真相进了一步而松开。
思索片刻,他问豆儿:“你没见到另一人样貌,是么?”
“没有。”豆儿摇头,“他们一直在寺外,我只听见声音,并未看见人影。”
一人浮出水面,又牵扯出潜于水底的另一人。
林枫讶异的是,谷玄之竟真是与魔族之人联手了。
心中憎恨,但即便是如今,他也难以消化与谷玄之有关的这些事实。
那么多年对此人根深蒂固的印象,令他觉得如今谷玄之根本不是他熟识的那人。
可事实如此。
他对此人的隐忍与阴狠叹为观止,深觉可怖。
“那人会是谁?”方漠询问他,“你可有猜测?”
豆儿只听见声音,连人是圆的是方的都没瞧见,实在强人所难。
“听他对谷玄之的语气,我推断那人定是魔族。”林枫推测说,“而那人又能与谷玄之战成平手,定是个棘手的大魔。”
方漠对魔没什么概念,半知半解地点头:“可既为魔族,又为何要杀魔尊?”
能为什么,因为魔头残暴天怒人怨呗。
林枫腹诽着,将远在南边是师重琰又在心底念叨了遍,开口却是:“可能是……有野心吧。他们魔族的事情,我也不太懂。”
方漠转过脸来看他。
“哦,我们魔族。”林枫更正,“但我一个新魔,不是很懂。”
豆儿心绪不稳,偶尔会露出凶恶鬼相,方漠坐在床边以灵力舒缓,为他抚神定心。
林枫将在魔教时见过说得上名号的魔都拎出来在脑中过了遍,一时间觉得谁都可疑,又谁也不是很像。
他仔细琢磨豆儿复述的那二人对话,忽的回过味儿来。
他会倒这血霉的一切起因,还是因为有人想对付师重琰啊!
虽不知那二人到底商量了何种计划与阴谋,他又怎会被牵扯进来,但归根结底,皆是魔族那人想害师重琰引起。
那魔头……果真是个灾星。
远在南边的师重琰又被叨叨念了番,也不知心底是否有所感。
“靠门口那家卖炮仗的歇业了,哥哥我还是奔了老远才买回来的,可累坏了……”
院外雪言人未至声先到,手中提溜了一串炮竹,一路雀跃十分欢快。
他进院撞见林枫,便笑盈盈的邀约:“道长?要不要一起放鞭炮呀?”
“嗯。”林枫压根没听见他在问什么,兀自思索着,随便应了声。
“道长?”雪言凑近两步,仔细去看他,“怎么了?”
林枫这才回神,抬眼笑了笑:“哦,无事。回来了?”
“嗯!”雪言拎着几个花枝招展的炮竹,炫耀似的,“今儿一定把那个小鬼炸上天!”
林枫目光转瞬变得奇异起来。
炮仗虽然有个“仗”字,但好像不是这么玩的?
方漠闻声自屋内走出,见到雪言便道:“回来正好,去带豆儿玩一会儿,他刚回忆起过去,心绪不太稳定。”
“好嘞。”雪言得令便爽快应道,又好奇问,“他回忆起什么了?”
林枫组织措辞,道:“死得很……不体面。”
本尊还在屋里,林枫怕刺激他,说得含糊。
雪言点头,表示明白,便挂着张不谙世事的笑脸窜进了屋。
方漠目送他进屋,转头对林枫道:“豆儿方才又想起一事。”
“什么?”林枫即刻问。
“他说,那第二人出现之时,似乎听见什么纸张的声音,”方漠道,“又或是布匹,他不确定。”
“因为当时极为安静,谷玄之走路都是寂静无声的,是以那声音虽不大,却显得有些突兀。”
“纸张……布匹?”林枫念着,眉头皱起,“这是什么样的声音?”
“大约就是……”方漠说着,两手分别抓着林枫宽袖随意两端,稍一用力撑了撑,“这种声音。”
林枫陷入沉思。
凭这一点蛛丝马迹就想找出人来,简直是要将林枫逼疯。
不过,既然实力与谷玄之相当……
林枫心中暗暗将怀疑圈缩小在几人之间,手指无意识捻着衣袖。
布料振动的声音,或是纸张。
兴许只是对方动作时衣服发出的声响呢?
委实难以断定。
而如今事情发展,已然超出仅仅害师重琰一人的范畴。
他们又是否有其他目的?
谷玄之若只是被那人威胁才合作,又何必搭上自己师叔师弟的命?
林枫一人想破了头也无用。
雪言已经带着豆儿在院中玩起炮竹来。
林枫无意识地旁观他们,反应过来时,见他们说着玩炮竹,却正在齐心协力地先堆起雪人来。
不过,只有雪言一人兴致勃勃,豆儿则是耷拉着嘴角,随随便便从地上抓起一团雪就往上糊。
雪人粗略堆完,紧跟着就见雪言挂着贼兮兮的笑,将炮竹一个个戳进雪人的眼角、鼻子、嘴巴等部位,继而一划火折子,嗞地点上引线。
“砰砰砰”几声炸裂,雪人脑袋开花四散。
雪言抚掌大笑,拉着豆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看!你看!!!”
林枫:“……”
这些小孩儿怎么回事,堆雪人玩炮竹都弄得如同案发现场。
而诡异的是,豆儿在这般费解的场景下,嘴角微微一抬,终于露出自回忆起往事后第一个显眼的笑容。
林枫:“……”
这还不够林枫开眼的,眼见花样便升了级。
豆儿到底是个孩子,被带着玩开了后,很快那些难过伤心愤恨不甘的事暂时都被抛到了脑后。
他们搓好雪球,又挖出一指宽的小孔。
看见那些孔,林枫恍然便明白了什么。
果然,紧接着便见他们将炮仗放入其中,朝对方狰狞微笑。
林枫微微睁大了眼,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抬起。
引线一燃,雪球被奋力掷向对方,林枫连一句“危险”都来不及喊,就见两个雪球四下迸裂,天女散花似的炸了满天。
炸开的雪球碎片又借着□□冲劲撞上院中树杈,扑簌簌撒下漫天雪花。
一时间院中落雪纷纷,连一旁观战的林枫和方漠都未能幸免。
被波及时林枫刚想讲话,张开的口中就被迫吃进几粒冷飕飕的东西。
他呸呸吐掉,总觉得嘴巴里还有股□□味,又掸了掸头上的雪片,看见落下的白色东西里还夹杂了块红彤彤的炮竹碎衣。
他欲言又止,方漠淡定地拂去衣上碎雪,半晌叹了句:“大过年的。”
下半句大约是,大过年的,打孩子不好,忍忍。
林枫偏头看见他冷若冰霜的脸,那句话令他忽然就笑了出来。
是啊,大过年的。
过年就该开开心心,费心想那什劳子的阴谋诡计做什么,就让它暂时见鬼去吧。
“你们玩得好像很有趣么?”林枫踩上雪地,听见脚底咯吱咯吱作响,挽了挽袖子说,“不如也带我一个?”
“好呀。”雪言嬉笑着欢迎他的加入,还热情邀道,“方公子也来玩玩嘛。”
他语气应该是拿捏惯了,听着就很像某种不正经的邀请。
方漠果断拒绝:“你们玩就好。”
寡言少语冷若冰霜的鬼医如果带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与他们一起打雪仗……
不敢想,豆儿为雪言方才不过脑子的邀请捏了把汗。
院中一时雪花乱飞,爆裂声不断,雪瀑中夹杂些□□味,清新又呛鼻。
连续不断的爆炸终于将院外人也吸引过来,几个胆大的丫鬟侍从探头来看,雪言眼珠转了转,一颗爆炸雪球不偏不倚就往门口掷去。
丫鬟们惊叫着被炸了一头一脸。
“都来玩呀~”雪言哈哈笑着招了招手,“我们尊上说了,今日陪他玩的可都有压祟钱赏哦。”
林枫旋即看向他。
这小狐妖,定是在报刚刚的一炮仗之仇。
“对,有赏。”林枫笑得温和,继而轻声说,“从你买零嘴的钱里口。”
雪言登时笑不出来了。
多人加入,院中笑语欢声,也变成乱糟糟的雪海。
无人在意之中,方漠默默起身,返回屋中,隔着窗安全围观,怡然自得地给自己煮了开年第一茶。
新年注定波折,能有此刻欢笑也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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