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医一族,天生便有探查鬼魂生前记忆的能力。
许多鬼魂对死前或是刚死不久的事情记不清晰,这于他们而言通常不是浑浑噩噩便是痛苦万分,彼时便需方漠出马,探其究竟。
方漠对此事驾轻就熟,没干过上百回也干过八十回了。
他将豆儿带至屋中,给了他一杯先前调制好的药汁。
“这是什么?”豆儿接过,闻了闻,味道尚可。
“安眠的药。”方漠解释道,“我要探你的记忆,你只需睡一觉便可。”
“那等我醒来,就知道杀我的凶手是谁了吗?”豆儿圆溜溜的一双眼看向他,问。
方漠肯定道:“嗯。”
于是豆儿没再多言,仰头灌下。
药很快起效,豆儿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可能是有些害怕,他下意识捉住床边方漠的袖子。
“别怕,睡吧。”方漠出言安慰,“睡醒了小狐狸就回来了,让他陪你放炮竹。”
豆儿轻轻展开一个笑,终于撑不住,双眼合上,手也慢慢松开。
确认对方睡着后,方漠抬起手。
“等一下。”林枫喊道。
“怎么?”方漠抬头看他。
“这个记忆,只有你能看吗?”林枫问,“能不能带上我?”
方漠短暂地思索了下:“确实,只有鬼医可以,但……”
他想了想,补充道:“但之前柳煦有与我一同看过,用的是共舍的法子。”
林枫不解,问他:“何为‘共舍’?”
“通俗一点说,”方漠面无表情道,“就是鬼上身。”
林枫:“哦。”
那是没法了,他也不是鬼。
不过,林枫想象了下柳煦上方漠的身与他一起去看旁的鬼记忆的画面……
不知怎的,脸就有点热。
依柳煦那比师重琰正经不了多少的性子,定是故意的。
与林枫交代完,方漠伸手探上豆儿的额头,也合上眼。
再睁眼时,已身处豆儿的记忆。
头顶天空灰蒙蒙的,这天是个阴天。
方漠站在一条小巷中,巷子远端道路和房屋有些模糊,正对面一座破旧的房子是整个画面里最清晰的东西。
方漠只看了一眼,便认出这屋有些眼熟。
正是那晚他们见到的豆儿的家。
方漠站了没一会儿,屋门便从里头“嘭”的打开,直撞在墙上。
女人的责骂和小孩儿的叫喊一贯脑传出来,好一个鸡飞狗跳。
“我说不去就是不去!”豆儿躲着扫帚杆,从里面蹦了出来,“他们都不待见我,我为什么要去!”
“他们不待见你,不是你先打人家的人家怎么会不待见你?!”妇人拿着扫帚在他身后追,“今儿无论如何你也得给我去学堂!”
“我不去不去就不去!”豆儿跑出屋门,便在巷子里撒开了丫子,转头朝妇人吐舌头。
妇人追了一条巷子便追不上了,叉腰喘气,站在巷口吼:“臭小子!你有本事跑了就别回来!”
豆儿远远大喊:“不回就不回!略略略!”
方漠站在门口树下,没动弹,没什么表情地旁观这出寻常家庭总有的戏码。
这些场景见多了,连一声命运无常都懒得叹。
若他们知道这是彼此活着的最后一面,绝不会如此大吵收场。
只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
面前场景快速消融变换,一转头,已是城郊。
豆儿踢着路边小石子从方漠面前走过,漫无目的。
走出许久到了一个山路口,石子撞到路上突起拐了个弯上了山,豆儿没多想,也跟着一边踢石头一边上了山。
“一个个都骂我穷鬼,骂我没爹……”豆儿嘟囔着,像是憋了满肚子的气。
他一脚狠狠把石头踹飞,对着空气扬声骂:“穷怎么了?没爹怎么了?吃你家大米了啊?!”
“敢骂我,活该被我打……”豆儿骂骂咧咧地骂了两句粗话,又恶狠狠啐了口,“还敢告状……呸!”
见着活生生的、生龙活虎的豆儿,方漠听见他骂人,忍不住很轻地勾了下嘴角。
不过,眼前山路往上,恐怕就是他们口中所言的落霞寺了。
那个豆儿最终殒命的地方。
方漠只是处在记忆中,旁观一切,碰不着此处的任何人或是物。
凡是豆儿印象不深或是没去注意的地方,皆是蒙了层雾般模糊不清。
是以世界安静得可怕,走在山路,连一声鸟鸣都听不见。
仿佛每一寸土地都在暗指着,这是一条死路。
豆儿双手揣在兜里,也不知是与他娘还是学堂里的人置气,一路骂上了山。
他年纪小,此前是未曾被允许独自走过这么远的,山间一切于他也是陌生。
似是终于骂够了,豆儿才注意到自己周围环境。
是不认识的地方,他走得有些偏了。
但初生牛犊不怕虎,赌着气离家出走的小崽子哪里会怕这些。
豆儿像是发现了新鲜事,竟是离了前人踏好的山路,钻进旁边树丛中,野猴子般手脚并用往山上爬。
若是有个路过的豺狼虎豹,直接叼了就能美餐一顿。
豆儿没遇上豺狼也没遇上虎豹,爬到半山腰,已经变成了半个泥人。
他面前出现了堵围墙,拦住去路。
“这儿有房子?”豆儿疑惑着,他个子太矮,爬不上围墙的顶,但隐约听见里头像是有声音。
好奇心驱使,他沿着围墙边,往拐角绕了圈。
拐过去好像看见围墙圈着的正门,豆儿拍拍身上泥灰,三两下从土坡跳下去,小短腿跑到正门前,仰头去看牌匾上的字。
“什么,什么……寺?”
他认不全字,方漠却看得很清楚。
落霞寺。
门口一个人影也没有,敞开的大门颇有种请君入瓮的意思。
豆儿左右看了看,觉得进去应该也没人瞧见,来都来了,自然是进去瞧瞧。
门槛于他而言有些高,他运足力气一蹦,高高跳了过去,皮得很。
紧跟着,豆儿皱起眉头。
他闻到了一些奇怪的味道。
就像是……跟娘亲去菜市场买肉的时候,那刚被杀死的猪牛羊和鸡鸭鱼。
方漠也闻到了那味道。
血腥味,不止一星半点。
寺庙有两道门。
豆儿心大便心大在,觉得奇怪非但不转头就走,反倒走到第二道门旁,探出了头。
只一眼,便看见淋漓的鲜血淌到眼前的门槛底下,在缝隙中汇聚成流。
他起先都没明白过来这是什么。
直到他直勾勾地盯着鲜血流成的小河半晌,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扒着门槛,跌坐在了地上。
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划过地面,带过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与之同时,又有另一个软些的声音同样刮擦着砖石地面,像什么东西在被拖行。
刺啦刺啦——嗤——嗤——
豆儿跟前的光线被完全挡住,一道人影居高临下,逆着光注视他。
淡淡阴云下的陌生人,在豆儿眼中像刚从地底爬上来的恶鬼。
恶鬼一手提剑,方才的声响之一便是剑尖一路划过地面的声响。
另一手提着一个死不瞑目的和尚,方才另一个声响,便是他托着和尚的尸身在地面移动。
和尚满脸是血,双眼圆瞪,高度与跌在地上的豆儿恰好齐平。
豆儿一抬头,满眼皆是这冤魂索命般的眼。
“啊——————!!!!!”豆儿自喉底发出一声捏着嗓子的尖叫,跌跌撞撞往后退,“死、死、死……”
除了叫,一句话也说不出,甚至连爬起来转身就跑这个动作都无法完成。
拖着和尚那人像是有些头疼,“啧”了声。
“怎么有个小孩。”他轻声自问了句,松开手,将手中和尚随意丢在地上,沾了些许血污的白色衣摆扫过门槛。
豆儿害怕至极,眼看沾血的白靴和衣摆靠近,却连头都不敢抬。
好像他不去看那人,那人便也瞧不见他似的。
“小朋友,有人跟你一起来么?”豆儿听见那人问。
豆儿抖得一根手指都不是自己的,闭着眼摇头。
那人笑了声,声音清冽,很是好听。
“那便好。”他听见那人说,“多杀一人,总是有些不好的。”
豆儿听见这话,心里一松。
听对方这句话的意思,是要放过自己?
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看见一双和善微笑的唇。
“正巧你撞上门来。”那嘴唇开合着,“我也不用去找旁人了,就拿你试试吧?”
说完,沾了血的手在按在他头顶,豆儿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豆儿没敢看清这人面貌,但最初逆着光的匆匆一瞥,方漠倒是瞧见了。
虽瞧见,但他不认得。
只是这人身上的衣服款式很眼熟,像是某个修仙门派的统一制式。
长得么,玉树临风翩若谪仙的,很是人模狗样。
端看上半身,绝瞧不出他正在做些何等丧心病狂的事。
意料之外的是,豆儿还没死。
再次醒来似乎没过多久,豆儿被缚在角落,模糊睁眼,便见院里和尚三三两两被摆得很有规律。
像是什么邪门秘法的祭祀。
站于正中的人显然已经完成了什么,因为那些和尚皆是没了人样,是一具具被吸干的皮包骨骷髅。
那人听见动静,偏头看过来:“小朋友醒了?”
豆儿想再装死也晚了。
恶鬼朝他款款走来,如先前一般,抬手按在他头顶。
“不用害怕。”恶鬼柔声哄骗,“可能会有些难受,但很快就会过去。”
豆儿动弹不得,用尽全身力气,头也抬不起来。
想恶狠狠,却最终只是有气无力地“呸”了一声。
那人哈哈笑起来。
紧跟着,灭顶的剧痛自头顶贯穿而下。
哀鸣似是从另一个世界尖锐传来,豆儿的记忆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要说:大年夜的,我都写的啥玩意哦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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