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宿醉不归的人小心翼翼摸索着回庞宅之时,正巧遇见庞老爷点着家仆,支使他们去满城寻人。
“仙师您别急,您别急啊!”庞老爷擦着脸上细汗,用不惑之年的雍容身躯转身对谷玄之道,“其他仙师肯定不会出事的,那么多仙师要真出事肯定得有动静,昨夜一夜太平……”
角落一群人中有人嘟囔:“这庞老爷汗这么多,怕是气虚吧?”
瑶华推他,在唇前竖起一指,令其噤声。
庞宅门口,谷玄之眉头不展,只对庞老爷道:“麻烦了。”
正因只道昨夜并非一夜太平,师弟妹们至今未归,他才会略感忧心。
昨夜城中某处,忽然凭空生出一股过分强大的魔息,令人想无视都难。
普通人无所察觉,修仙之人却敏锐得很。
谷玄之彼时静靠床头,远方魔息溢出的刹那,便从书中抬起眼。
他身上有伤,不便查探,而那魔息出现了不足一炷香便如来时那般去无踪,路过似的,摸不清来意。
有此般强势的魔息,若非魔尊亲临,他一时真想不出还能有谁。
谷玄之心中惕惕,同一时间,被下了药也浑然不觉的众人倒在饭馆,醉得人事不省。
林枫和师重琰收拾妥当,赶在日升之前回到桌旁。
原先位置有人横趴,林枫先将他挪开,才坐回原处伏桌装睡。
师重琰则索性给自己倒了杯酒,一杯凉酒下肚,仗着自己酒量奇差,真醉了过去。
天亮之后闻见楼下早市喧闹,众人悠悠转醒,林枫还真睡着了片刻,闻声跟着众人揉眼抬头。
他见旁边人只露个黑黢黢的后脑勺对他,推了推道:“师……枫兄,醒醒。”
师重琰鼻音浓重地哼了两声,不予理会。
雪言也醒了,它还是狐狸身,睡得迷迷糊糊地往林枫腿上盘成一团,小声嗷叫,还想睡个回笼觉。
林枫边抚着它温软的皮毛边想,这药效果真强,连妖都醉成这般。
众人醒来见自己尚在饭馆,先是数脸茫然,而后才纷纷惊叫不好。
一刻钟后,几人躲在拐角瞧谷玄之脸色,暗暗叫糟。
“昨夜我们怎么就全醉倒了?”一人懊恼地问,“这下完了完了……”
瑶华压着声音:“都怪你们,谁提出要喝酒的?”
“是你啊师妹……”
瑶华默了须臾,似是从断成碎片的记忆中捕捉到那么一星半点。
她沉默地揭过话题,暗自奇怪。
昨夜的酒分明不太烈,与她平日酿的那些都差得远,怎会至此?
几人压着声音的叽喳声未落,门口谷玄之忽而朝他们躲藏的巷角侧过头。
他蹙起的眉头微微松开,轻缓地摇了摇头,无可奈何道:“庞老爷,不必寻人了。”
庞老爷正吩咐下人,闻言转头:“仙师?”
“人回来了。”谷玄之稍提高了些声音,道。
巷子里几人自知无处遁形,推推搡搡的,不知谁先将师重琰推了出去。
师重琰暗道一声人情淡漠,忙做出一副做了坏事的亏心样,手指紧攥衣角,朝谷玄之很是羞赧地一笑:“师、师兄。”
林枫看得搓了搓自己胳膊一个两个冒出头的鸡皮疙瘩。
他不信自己平日与师兄说话是那副情态!
谷玄之见是他,叹息道:“枫师弟,你怎也……”
师重琰低了低头,听谷玄之微微抬高了声音:“其他人还躲着作甚?”
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串人接二连三自巷角走出,除却雪言,皆是如出一辙的心虚模样。
亏得谷玄之脾气好,若换了别的暴躁师兄这样白白担心一夜,非得一个个锤过去。
“让您见笑了。”谷玄之对庞老爷道,略淡漠地看了眼几人,转身走向屋内,“都先进来。”
“不会不会。”庞老爷连声道。
谷玄之径直回了自己屋。
他身子未好透,眉宇间透出微薄病态,更令几人为让他忧心而心生惭愧。
雪言之外的人都跟他进屋,自动站成一排等着挨训,谷玄之却不言语,坐于桌旁,径自拿起本书看。
屋里谁都不敢坐,也没人出声。
平日温柔的大师兄若真生了气,一众师弟妹们也都怵得很,不敢造次。
“师兄,我们错了。”许久,瑶华站不住了,第一个讨好卖乖。
“嗯。”谷玄之隔了片刻才淡淡应声,“错在何处?”
“错在……不该夜不归宿。”瑶华吸了吸鼻子,道。
谷玄之点头:“还有呢?”
“嗯……错在不该贪杯。”瑶华继续道。
“哦,”谷玄之颔首,“想来是宿醉了。”
他合上书页,抬眸望向几人,方在试图交头接耳的人立刻正襟危立,站得笔直如松。
“本门从未禁酒,然何事都需有度。”谷玄之语重心长,温声道,“你们几人,在外饮酒宿醉不归,可知错?”
“弟子知错。”几道声音齐齐答道。
谷玄之道:“若真知错,回去之后主动去罚抄《道德经》十遍。”
这回的应声变得稀稀拉拉,谷玄之不禁莞尔。
他微微叹息,道:“你们啊……彻夜不归,我很忧心。”
“昨夜魔尊现身城中,你们又在外面未归,若真出了何事,我该如何与师父师叔们交代?”
一群人昨夜醉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骤然听闻,除却当事人都心下猛惊。
林枫和师重琰两个罪魁祸首也混在人群中装作吃惊的模样,师重琰贼喊抓贼,率先问:“魔尊?他怎会来此?”
谷玄之摇头道:“不知。似乎并未有所动作,很是奇怪。”
“我听说这儿有魔族开的店,”瑶华心大地猜测道,“可能是微服私访呗。”
林枫奇于她消息灵通:“你怎知道?”
“昨天在路上听到的呀。”瑶华答。
谷玄之似在思索,轻声道:“先前有传言魔尊弃教而走,此般看来,许是真的。”
“真的?那岂不是除掉魔头的好机会?”瑶华立即马后炮,秀拳捏在身侧挥了挥,“我昨夜怎么就没醒着呢?我若醒着,定赶去将那魔头抽筋扒皮!”
师重琰心中“哟”的一声。
小丫头片子,口气倒是不小。
“胡闹。”谷玄之低声呵斥,“你修为平平,如何奈何得了魔尊?”
瑶华努了努嘴不服气,但想想这牛吹得是有些大,又道:“我不行,那大师兄肯定行的,”
师重琰听了,暗笑不自量力。
杀一个堕为邪祟的小河神就伤至此,凭谷玄之想杀他,怕是还差了十个青玉君。
谷玄之伤已无大碍,几人商定明日便返程。
师重琰一回房,便啧啧摇头道:“你们天清山的人,真的很不友好。”
林枫说:“除魔卫道乃天职。”友好个屁。
“本尊与你们有何嫌隙?”师重琰见着床,便软了骨头般倚在床头,懒懒道,“一个两个想扒本尊的皮抽本尊的筋,当本尊是龙王三太子么?”
雪言嗤道:“噫,好不要脸。”
师重琰抬首,瞥去警告一眼,雪言仗着林枫在侧有人护着,小声说:“自比为龙,可不是不要脸么。”
师重琰冷哼一声,自床上坐起:“你这小妖……”
“好了。”林枫怕二人打起来把一大家子人都给惹来,望向师重琰提声问,“你倒说说,怎无嫌隙?”
师重琰瞧他认真了二三的模样,起了点兴趣,朝他抬下巴:“说来听听。”
林枫此时说话的模样若粘上两撇胡子,像极了课堂上的先生:“当年我们与魔族大战……”
“停,你要给我讲个史册出来么?”师重琰听了个开头便打断,“当年魔尊还是那个老头子,你说的这些与我何干?”
“你分明知道。”林枫道,“魔族做的事,自然都与魔尊有关。人间尚有父债子偿之说,血海深仇,你怎推脱?”
“他们恨你,你怨不得他们。”林枫叹息道,“小师妹的母亲乃是因为在那场大战中上了根基,才会早早离世,留下一个无爹无娘的她。大师兄的父母,亦是死于魔族之手。”
林枫想起初到魔教那时,曾有个被捉上诛天殿后来被他罚去扫地的年轻人。
他因屠门之仇而来,冤冤相报,向来如此。
师重琰对此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想报仇,报便是,想杀他,杀便是。
这世上恨他之人,从来不缺这寥寥数个。
他偏就爱看这些人恨他入骨,却奈他不得的模样。
“那你呢?”良久,林枫听师重琰问。
那声音含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懒懒询问:“那你呢,你身为仙门正统,与我可有什么血海深仇?”
林枫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几乎不记得双亲,师父也未曾告诉他双亲来路,好像生来便是一人。
“那便好。”师重琰极轻地笑了笑。
“那本尊就不必担心枕边之人放个冷箭了。”
林枫知他又在占嘴上便宜,不予理会。
他心道,若不是因为自己没有为道殉身的觉悟,早就先捅死他壳子里的师重琰,再提剑自刎以谢苍生了。
蝼蚁尚且偷生,林枫也惜命。
起先是不敢,现今,是不愿。
这魔头的确阴晴不定、心狠手辣、满口胡言,说到底林枫遭这些罪也都因他而起,讨厌得很。
但他也不似世人传言那般可恶至极。
若说恨,就有些过了。
若他死……
林枫想着,看了眼师重琰,对方正掩着半张脸打了个哈欠,用着他占净便宜长相,满脸无辜之色。
若有一日他死,林枫竟觉得自己会有些难过。
带着些微慌乱,他快速地摇了摇头。
这不对。
定是跟他性命相连久了才生出的错觉。
魔头一死,先普天同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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