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觉得自己可能直到跟这魔头分道扬镳的那天,都不会摸清他的性子。
天上变幻莫测的云彩莫过于此,前一刻不情不愿,后一刻转性转得仿佛比他还急,刚说着不记得那个地精作乱的村子在哪儿,转身却拉着林枫便朝一个方向而去,笃定得很。
林枫甚至有些怀疑:“你莫不是诓我,你到底记不记得?不是想随便带我去个地方吧?”
“骗你作甚?”师重琰脚下不停,侧眼看着林枫,挑眉道,“我何时骗过你?”
林枫当真仔细地想了想。
一想疑心更重,分明就是骗过的,就在两日前,他还骗他魔族会吃人来长修为来着。
师重琰瞧出那双眸中的不信任,理直气壮道:“那些都是玩笑话,算不上骗。”
林枫冷漠地:“哦。”
能怎么着呢,魔尊大人您开心就好。
两人行了一段,师重琰带着御剑了一段,林枫见他费力,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他恍惚记起自己曾召出过师重琰的佩剑,便想再试它一试。
师重琰教了半个时辰,林枫认认真真地努力了一个时辰,那把通体漆黑的剑终是出现在手中。
“我做到了!”林枫满头大汗,兴奋地转头对师重琰喊道。
师重琰倚在树下,强行把小狐狸圈在脖子上变成围脖,好一个雍容华贵。
他懒洋洋抬眼敷衍道:“嗯嗯,厉害厉害。”
简简单单的事情都能琢磨一个时辰还累成这样,真够无用的。
林枫不管师重琰在口不对心的想什么,抬指摸了摸剑身,指腹便感觉到冰冷刺骨的寒意。
他手指冻得缩了下,神色微变。
“这把剑,剑下亡魂无数。”师重琰不知何时到了他身旁。
他弹了弹剑身,闻见铮铮剑鸣,唇角微挑:“它阴气重得很,你仔细些,别随便被它刺到。”
亡魂无数。
林枫上次召出这剑,睁眼瞧见的,便是它沾满鲜血的模样。
还是他亲手沾上的血。
那时的剑分明通体漆黑,流淌的血却红得刺眼,仿佛活了般,妖冶得很,一滴滴的戳进他心口。
此刻的剑乌黑发亮,尚能映出他的脸,但余光瞥见,又觉得不是他,而是剑下亡魂在彼岸不甘而怨愤地凝视。
也罢,事已至此,想这些又有何用。
林枫想得开,愣了会儿神便道:“好了,走吧。”
师重琰不疑有他,御个剑而已,还能御出什么花儿来。
然刚一上剑,他便明白纵使是他,也有天真的时候。
“收!收!收!!!!”师重琰顾不上魔尊的仪态,前人的袖袍糊了他满脸,在狂风中紧紧抓住林枫的肩膀大吼,“收一点——!!!你是想直冲云霄射日去吗!!!”
“我收不住!!!!!”林枫一慌,法力更是乱放,眼前花得什么都瞧不清,“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怎么办啊!!!”
若不是迎面来的风实在太大,师重琰定会吐出一口气结的老血。
小狐狸差点就飞了,险险把自己塞在师重琰胸口衣服里,鼓囊囊的鼓出一团来。
想它虽然是只不谙世事的小妖,从还未开智算起好歹也活了百年,什么阵仗没见过?
这阵仗还真没见过。
一人一魔一妖化做白日流星划过天际,最终像只狂风中飘零的断线纸鸢,伴着小狐狸惊恐凄厉的叫声,一波三折地坠向大地。
师重琰凌空画符,对着地面狠狠拍下,才让他们免了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命运,得以全须全尾地落地。
而这一下也耗尽了他所剩不多的法力,师重琰落地侧身翻滚,先前在客栈换上的干净白衣染了一身泥。
劫后余生的空气透着草木芬芳。
两人衣发凌乱仿若惨遭洗劫,互相看了眼刚想嘲笑,又从对方眼中瞧见了自己同样狼狈的模样,笑不出来。
“你这剑也太……”林枫用剑撑地,慢慢起身。
“我的剑?”师重琰哭笑不得,“是剑的问题吗?你们当道士的都这么不讲良心?”
小狐狸从师重琰怀里晕乎乎地出来,细细地哀鸣了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林枫理亏,匆匆收了剑,捞起小狐狸顺了顺毛。
天上是别想了,两人去附近镇子寻驿站。
“且慢。”师重琰在驿站前站住脚,神色凝重地瞧向另一处。
林枫登时警惕起来,左右看看:“怎么了?”
师重琰回头瞧他紧张的模样,勾了勾唇。
他朝林枫招招手,待他脑袋凑过来,小声问:“瞧见那边的店了没?”
“嗯。”林枫点头,蹙眉道,“那店里有……?”
“嗯?什么?”师重琰装作不懂的样子,揽过林枫便往那边走,“走,陪本尊买件新衣裳去!”
“……”林枫木然地被他带着走向那家店,并对前一刻朝老板放出的敌意感到抱歉和丢人。
他就不该信这个属孔雀的魔头有什么正经的时候
师重琰左挑右选,还是放弃了自己喜欢的深色,买了套浅淡的月白衣衫,顺道重新绾了个发。
他对着铜镜看了看,很是满意。
小道士这张脸,深色有些不适合他,清丽的少年就该配上明亮的颜色。
“如何?”他在林枫面前展袖问道。
“好看。”林枫如实回答。
师重琰便爽快付了钱,二人又去驿站挑了两匹马,准备乖乖骑马上路。
“本尊都不记得多少年没骑过马了。”师重琰挑剔道,在马背上调整姿势,“啧,真不舒服。”
小狐狸缩在林枫怀里,舒服得紧,林枫跟在师重琰后头见那人在马上忸怩,暗暗道:嚯,马鞍硌着魔尊大人尊贵的屁股了。
两匹棕红色的骏马顺着小径,一路往西北而去。
那段脱缰的御剑方向倒没错,误打误撞的,替他们省了不少路。
抵达村子时天边还留下一抹晚霞,堪堪将茅屋的草顶镀上生机盎然的橙光。
夜幕初起,村中各屋里隔着纸窗透出的光昏暗,有几间隐约能瞧见人影。
“便是这里?”林枫下马牵行,周遭安静,不禁也放低了声音问师重琰。
“是这里。”师重琰肯定道。
林枫迟疑了下:“可此处未免……”
作为一处村落,饶是天色偏晚,也过于安静了些。
每家每户冷冷清清,除去屋中透出的光便瞧不出人生活的气息。
寻常人家此刻即便不是炊烟袅袅,也该闻着饭香才是,此地却清冷不似有人。
但看模样,又是家家都有人的,傍晚却似深更半夜,着实奇怪。
“这怕不是地精作怪吧?”师重琰往周边屋子看过去,随口道。
林枫认同道:“看这样子,倒像有什么吃人的邪祟,吓得家家户户都不敢出门了。”
只是他凝神去探,没有感受到什么魔息,也没能察觉到妖气。
小狐狸跟在脚边,自进入村落后显得有些不安,时而发出嘶嘶之声。
“怎么了?”林枫抱起它问。
狐狸四下嗅嗅,又迷茫地摇了摇脑袋。
“它能闻出什么来?”师重琰出言嘲笑,“一只蠢狐狸。”
小狐狸朝他一点也不凶地龇开牙。
交谈声终于让村口一家有了动静。
极轻的门轴声引得两人朝身后看去,只见刚路过的一间屋舍,木门被拉开了一条缝。
门后露出一只浑浊的眼,背着光,正定定地打量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