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捏着白兔挂坠,怔在熙熙攘攘的街道旁。
四周的一切与先前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围观他们套圈的人群已然散了,摊位前的过客来了又走,近处的吆喝声、欢笑声不绝于耳,远处可闻喧天的锣鼓,隔了两条街的戏台子上还传来悠长婉转的戏曲。
唯独身边那空位上,缺了一人。
“师重琰?”林枫张望着,拔高声音又喊了遍。
仍旧无人回头,街上所有人都戴着面具,林枫本以为他对自己的身影该是无比熟悉,却无法从人群中辨出那人。
“老板,”林枫转回去问刚刚摊位上的老板,“请问可曾见到刚刚与我一起的那人?”
老板对他置若罔闻,只招呼过路人前来光顾自己的摊子,仿若眼中根本瞧不见林枫。
“老板!”林枫遭到忽视,有些纳闷又有些急了,“你怎的不理人?”
不理也罢,林枫将白兔挂坠收进袖中,转身喊道:“师重琰!”
他朝方才师重琰站的方向走过去,目光扫过一张张非人的面庞,视线可及处没见着人,又沿路往前走,边走边唤他的名字。
无人应答。
甚至无人对他的举动做出任何反应。
林枫寻人的脚步慢慢停下,街上人摩肩接踵地擦身而过,他微蹙起眉头,后知后觉地寻出一丝不对味儿来。
摊贩的吆喝声、周遭的欢声笑语、远处的锣鼓喧天和婉转戏曲……这些声音混杂在一处热闹非凡,可听久了,林枫悚然地发现——
它们一直在重复同一个频率。
林枫置身人群,瞬息间只觉周身寒冷如坠冰窟,脊背细细地爬上一层薄汗。
接天的暖黄色灯火映在来往的鬼面上,光怪诡谲,每张面具后的眼睛藏在暗处,似乎都在盯着他,像一条条阴冷狡诈的毒蛇。
此处很不对劲。
林枫警惕地放慢了脚步,四下观察,心中有些慌乱,寻着记忆中城门的方向,抬脚走去。
一双白靴忽的在林枫面前站定。
“师重琰!”救命稻草从天而降,林枫惊喜地喊道,“你去哪儿了,害我好找!”
师重琰没说话,林枫自顾自道:“这里不对劲,我们还是先出城……你怎么了?”
林枫拉着师重琰的胳膊,对方却定在地面似的纹丝不动,在林枫茫然的注视中抬手缓缓取下自己的面具。
鬼面之下,是一张过于干净的脸。
如果没有五官的一张面皮,还能称作“脸”的话。
林枫大骇,烫着了般猛然甩开“师重琰”的胳膊,却被对方反手抓住,铁钳般死死箍着,动弹不得。
耳畔喧闹的声音戛然而止,只余遥远的戏台还飘来零零散散的戏腔,在清冷的空气中缠绕变调,宛若索命的幽魂。
整条街上的“人”不知何时全部停了下来。
他们从各个方向扭头看林枫,有些甚至扭成了非人的角度,全都抬起手,慢悠悠地取下面具。
一张张没有五官的脸盯着林枫,从不知何处发出笑声,一点点地朝林枫靠拢。
“放手……放手!”林枫脑袋轰的一声炸开,拼了命去挣开面前“师重琰”的钳制,“放手!你不是师重琰,你们是什么东西?你们是什么妖物?!”
林枫急得咬牙,面具在挣扎中松了绳,“啪嗒”一声掉落在地,露出因为惊惧而煞白的脸。
眼见要被这群妖物团团围住,林枫手指微微颤着,回想着师重琰如何引领他去控制过于强大的法力,大喝一声,猛然捏诀。
他用的是最普通的退魔诀,也不知收住了几成法力,面前的“师重琰”倏然消失,已然破开一道短暂的缺口。
万魔节变得名副其实。
林枫来不及琢磨究竟是怎么回事,忙往城门的方向奔去,跑得极快,两边明灯都化作连成线的萤光。
阴沉怪异的笑声自四面八方鬼魅般响起,除此之外,林枫只能听闻自己状若擂鼓的心跳和奔走时急促的喘息。
“师重琰——!”林枫嘶声喊道,回应他的只有愈演愈烈的诡异笑声,像要绞死他般在耳畔越缠越紧。
这个只会说大话的玩意儿,关键时候又去哪里了?!
好在城门出现在不远处,林枫拔足狂奔。
出了城门、只要出了城门……
等等,为何觉得只要出了城门就会无事?
疑惑于自己的念头,林枫已然冲出城门,恍然一道白光在眼前亮起。
他半眯起眼,反手挡在眼前,身后的动静也在白光闪烁的瞬间被阻隔于另一个空间般,归于寂灭。
强烈的白光渐渐暗淡,眼前所见亦随着清晰。
林枫放下手,垂在身侧,呆呆地怔在原地,双眼微微睁大。
入眼是满目苍茫的山间秋色,林间仙雾蔼蔼,远一些的便看不真切。
阵阵鹤唳取代了妖异的笑声,眼前一切这般真切,好似方才所有都是幻觉。
林枫脚下踏着石阶。
他下意识回头望了眼,哪里有什么城门,身后是一直延至山下的石阶,而身前石阶沿着山路蜿蜒而上,直通到巍峨的山门。
石阶上铺满落叶,最上面倒数第二阶缺了一角,旁边有棵巨大的银杏,满树金黄煞是好看,银杏果落了一地,很快便会有小师弟们收集了去剥了吃。
林枫难以置信。
他站在山门下,仰头望着门前端庄书写的“天清山”三字,狠掐了自己一把才能挪动脚步。
他不敢往前走。
他怕这是个一触即碎的梦。
刚才他还经历了那般诡谲的事情,过了扇门便出现在此处,怎可能?
但若……那边的事情,才是他做的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呢?
或许,他从不曾被雷劈过,更从不曾变成什么魔尊,他只是乏了,坐在树下睡了一觉。
若被师父发现偷懒,还得被罚多干些活呢。
林枫面上不自觉得浮出笑意。
他低头看去,自己穿着白净道服,妥帖极了,全然不似去魔教走过一遭的模样。
这般才对。
林枫走进山门。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同住的三个师兄都不在,他的床铺还维持着离开时收拾整齐的模样,连床头的书都放在熟悉的位置。
他坐在床边,隔着垫背抚上自己硬邦邦的床板,心道这才对。
之前那些,果真是梦吧。
他看了看时辰,平日这时该去练剑了,忙从床头拿了剑往屋外走。
方出院子,林枫迎面撞上一人,林枫忙道歉,对方却也不恼,笑道:“枫师弟,怎的这般急匆匆?当心你师父见了又该责骂你了。”
谷师兄。
林枫许久没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捂着鼻子抬起头,望见来人面庞的那刻,竟鼻头一酸,眼底隐约泛起泪光。
“怎么了?”谷玄之一怔,笑了笑,“是撞疼了?还跟小孩子似的要哭鼻子不成?”
“谷师兄……”林枫喉头一哽,轻唤了声。
“枫师弟若没什么事,不如去我那里坐坐?”谷玄之提了提手中的食盒,“我刚从师父那里回来,小师妹给他老人家带了许多糕点,师父只尝了一点就都赠与我了,一起尝尝?”
“那就借师兄的光了。”林枫摸摸鼻子,笑着应道。
糕点是小师妹缠着厨娘偷学做的,平日师兄弟们总会调侃她是不是看上了谁家公子,拿大伙儿试手呢。
谁敢这么说,小师妹就抹他一脸糕泥,追着人打时脸红通通的,完全一副被戳穿了心思的小女儿模样。
林枫坐在谷玄之的院子里,用帕子净了净手,拈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赞道:“嗯,小师妹的手艺又长进了。”
谷玄之沏了茶来,温声道:“喝点茶,别噎着,小心烫。”
“谢谢师兄。”林枫道谢。
几块糕点下肚,林枫喝着热茶,心底跟着满是暖意。
他握着精致的茶杯,忽然道:“谷师兄,我先前……做了个奇怪的梦。”
“嗯?”谷玄之侧过头,“什么梦?”
“嗯……很奇怪的梦。”林枫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纹路,“梦里,我变成了另一人……师兄,你说,一个人,有可能变成另一人吗?”
谷玄之轻声笑了笑:“枫师弟,梦中之事,岂能当真呢?”
对,林枫点点头。
梦中的事,怎么能当真呢?
只是一个梦而已。
时辰不早了,林枫向谷玄之告辞,谷玄之取了油纸来将剩下的糕点包在其中,递给林枫道:“你带回去分与师兄弟们吃吧,我平日也不爱吃这些,放在我这左右是浪费。”
“我就不跟师兄客气了。”林枫接过,将小小一包糕点往袖中放去,“师兄,那我……”
他的手探在袖中,动作忽而定住,嘴角的弧度也僵在脸上,半扬不扬。
他摸出了一只瓷白的兔子挂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