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启芳吓得尖叫一声,来不及想就往外跑,先是被狂猛地打开的门差点撞断手,然后被冲进来的曾杰把她整个人拎着领子拎起来:“你干了什么?”
申启芳痛疼难忍,惨叫:“我什么也没干!”凌晨双手捂住脖子,艰难地挣扎着:“她扼我的喉咙,她想闷死我!”申启芳未等分辨,已被一拳打中肚子,倒在地上,在一阵暴风雨般的拳脚中,除了惨叫,什么也分辩不得。
前来探病的张子期将曾杰抱住,那个半老徐娘,良久,才从地上爬起来,擦擦脸上嘴角的血,咬牙道:“小兔崽子!”然后踉跄离去。曾杰还要追究,张子期低声:“你看看凌晨!”曾杰这才回过头去,一脸欣喜:“凌晨,你醒了!”
张子期叫一声苦,曾杰已经完蛋,他叫曾杰看凌晨,是让曾杰看看凌晨那一脸冷酷凶恶的表情,可曾杰看到的只是他亲爱的凌晨醒了。
可凌晨面对曾杰时的面色,又确实温柔平静了,他嗓子沙哑:“水!”曾杰听了皇命一样趋向前,以颤抖的双手倒了一杯热水,想了想,又掺了点矿泉水,温度正好了,拿一根吸管前到凌晨嘴边。凌晨喝完水,问:“今天几号?”
曾杰道:“你昏迷了两天。”凌晨呆住,许久,才问:“那么,我的腿怎么了?”曾杰沉默一会儿,反问:“怎么了?”凌晨的声音忽然变得阴森:“我的腿没有知觉!”曾杰道:“也许是药物反应!”
凌晨道:“告诉我!说!”那不容质疑的口气,让曾杰有点怕。张子期道:“曾杰,告诉他吧,他早晚要知道的。”曾杰道:“你的脊椎受伤,下身暂时失去知觉。”凌晨问:“暂时?”曾杰道:“医生说,有治愈的希望。”
凌晨沉默了。每个人都要为他的愚蠢付代价,放弃生命放弃得不够彻底,导致只有一部分生命离开了他。上半身活着,下半身死了。凌晨希望自己真的是一颗大白菜。曾杰坐在凌晨身边:“你会好起来,凌晨。”
凌晨侧过头,一双大眼睛温柔而忧伤地看着曾杰:“要很多钱吧?”曾杰被这双眼睛,看得呆住,半晌才道:“你不必担心。”凌晨道:“倒底没办法替你省下那笔钱。”
曾杰心酸:“凌晨,我应该早早一口答应一切条件。”凌晨直直地看着他:“买下我?”曾杰沉默。一切恩怨都不必再言。凌晨半晌问:“如果你对我全无企图,你会收留我吗?”会吗?曾杰想了想:“唉,不知道。”
妻子跟人跑了,你会不会养她与她前夫的儿子?是不是太善良了?放在家里都觉得碍眼。不是每个十五岁的孩子都象凌晨长得这么秀色可餐,想想一下家里多个半大孩子,寻欢作乐是多么不方便。
可是,把一个不大不小的孩子强赶到街上去饿死,那也实在不是曾杰能做到的事。他不过嘴巴说得硬,真让他把个孩子一脚踢出去,他也不见得能做得出来。
曾杰想:如果我对你无企图,我大约会送你去个便宜的可以寄宿的学校,然后听凭你挣扎到十八岁,那就同我再无关系了。
凌晨慢慢展现了一个笑容,那种花开一样的笑容。是温柔的美丽的,是呈献给人看的,又是真诚的,然后低声道:“别抛弃我。”
这双腿还能不能站起来?如果不能,曾杰会收留一个瘫子吗?他收留那样一个人做什么?凌晨恐惧地望着半空,仿佛希望能透过空气看到未来。
如果真的瘫了,曾杰早晚有一日会厌了吧?从每天的探视变成每周,然后每月,然后…求他来他也不会来了。
曾杰瞪着这个美丽的少年,听他低低地哀求,心都软了,可是他那四十岁的老心也知道自己可不是一个圣人,如果凌晨真的再不能站起来,那么凌晨自然是他的责任,他会尽力让他生活得好,可是,那样一个凌晨,还能不能是他爱的那个凌晨?他不知道。
一个久病的人,不但肉体脆弱,连灵魂也会改变,曾杰轻轻握住凌晨的手:“你是我的责任,我会负责到底。”
只能承诺物质,不能承诺感情了。谁承诺感情,谁就是骗子,感情是一个人自己也无法控制的东西,如果你爱过一个人一件事,然后又不爱了,那就是不爱了,不是你努力就可再爱上的。
人,唯一能承诺的,不过是我会对你负责到底,负责你的生活。至于会不会有永远爱…那不过是说来让你快乐的祝福而矣。
凌晨低头笑了,如果曾杰不做他的情人的话,就会做他的父亲。曾杰呆呆地看着那花一样的笑容,绝望地想:“我好想吻他。”可是,这种情况怎么能做出那种事来?深夜,凌晨问曾杰:“你还在这里吗?白天还有工作,在这儿睡不好吧?”
曾杰过去帮他把被子液好,苦笑:“如果你一直住院的话,我确实不能长期在这儿陪你,可是,这几天,先让我在这儿吧,让我安心一点。”凌晨悲哀地看着这个男人,他这样有限度地对他好,倒让他无法娇矜地拒绝:“走!我不要见你!”
不要见你。我不要见你。想离开,想到远方。可惜,即使在有腿的时候,也不能走,每个人都身不由已,每人都被无形的绳子紧缚,可以移动的距离或远或近。多数只能原地振动,甚至一旦真的没有了那根绳子,我们反而不自在。
绑着我吧,束缚我吧,说你需要我,不要允许我离开,不要给我自由,我天生是家养的,不是野生的,外面的风风雨雨,不是我能够欣赏的。
凌晨扬扬眉毛,奇怪上述那些无病呻吟是哪来的,是谁塞进他的脑子里的,不过,那些呻吟也让他明白一点,真的离开,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即使可以好好生活下去,想必也不会比现在快乐多少。
***早上起来,曾杰在床边操作,凌晨看不到,不知他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曾杰拿着一袋黄色液体送出门外。凌晨白了脸,半晌才问:“那是什么?”曾杰顾左右而言他:“晚上睡得好吗?”凌晨问:“那是什么?”曾杰苦笑:“导尿的”
凌晨白着脸,眼睛看着头顶的天花板,眼光微微转动,他想感受到自己对身体器官的感知与控制力。没有,他完全感受不到腰以下的任何知觉,那么…凌晨的嘴唇都在颤抖:“一直都是用这个?”
曾杰道:“这些功能日后会慢慢恢复的。”凌晨沉默。无边无际的,麻木的黑色,将凌晨淹没,他可能永远无法自己控制大小便,可能永远不能做一个男人,可能永远这样躺在床上。
这恐惧,让凌晨的嘴里有一种黑色的苦味。整个人不会说也不会动。那是一种,无法用哭泣表达的绝望。曾杰道:“你会好起来的!即使真的不能好,我会一直照顾你的!”
凌晨慢慢地呼出一气,近乎一种梦游状态地喃喃:“不,你不会让一个残废拖累你一辈子,如果我不能好起来,你看也不会多看我一眼。”
曾杰呆了一会儿,才苦笑:“我在你心中是那么不堪吗?”凌晨道:“曾杰,你肯为我付这些治疗费用,已经让我看到了我从未见过的人性的光辉了。”
曾杰再次目瞪口呆,然后不得不半讽刺半真诚地说:“谢谢。”凌晨抬起眼睛看曾杰:“你放心,如果我真的能好起来,我就是你的。如果不能好起来,我也不会拖累你的。”
曾杰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跟不上年轻人跳跃的思维,所以呆了一会儿才明白凌晨的意思:“如果不能站起来,你想自杀?”凌晨淡笑:“放心,我下次会小心从事,不会从二楼向下跳了。”
曾杰扭开头去,一时无法说出劝慰的话来。曾杰可不是圣人,指望他几十年如一日地爱一个瘫痪病人,不如指望世界大同人人友爱每个适龄儿童都可接受义务教育。
半晌,曾杰才道:“我会让你接受最好的治疗。如果真的治不好,我仍会给你安排最好的护理,你尽可以放心生活。如果这样,你还是不能忍受你失去了一部分功能的痛苦,我也不会多劝。
我一直相信,人有生存的自由,也有死亡的自由,没有人可以评价他人的选择,因为没有人知道别人的感受。可是为了那一天,不要到来,我希望,你会尽最大努力,配合康复治疗。”
凌晨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晚上回去吧,我不习惯,那些脏活,让护工做,好吗?”曾杰愣一下:“你…”凌晨苦笑:“我觉得很难堪。”
曾杰沉默一会儿,点点头。没受过骄宠的孩子,是不懂得撒骄的。没有眼泪,不能给恩人脸色看,向陌生人发不着脾气。凌晨几乎是一个克制与忍耐的典范。
曾杰为这个可怜的孩子心疼。那克制而谨慎的态度。可是凌晨身周有一堵无形的坚冰,他无法近身,他也不愿在这种情况下靠近,好似趁人之危。
曾杰努力每天都抽出时间来陪凌晨,可是他毕竟是一个有事业的成年人,即使是亲生儿子病成这样,他也不可能放下一切,每天陪护。
凌晨仰望天花板,一整天没有开口,活下去真的很难,即使肉体全无知觉,心灵所感受到的咬噬般的巨痛,让人禁不住想惨叫出声,可是那种无形的痛,不能医治,不能被人感知,即使你流泪也没有人能够明白,也没有办法解除,除了默默忍受别无他法。
如果曾杰在这里,他不得不强颜做出平和坚强的姿态,虽然累,倒底也是没有时间放纵自己去往太深处想。现在独自一个人,凌晨不禁自问:“我这样苦苦挣扎,这样忍痛倒底是为什么?”
是软弱吗?癌症后期剧痛不止的患者是否有权要求安乐死?灵魂之痛,丝毫不亚于肉体之痛,可是没有人同情也没有药物缓解。
大多数未经过此痛的人只会责备自杀者懦弱,一个人疼痛得愿意放弃生命以求解脱怎么能责备他懦弱呢?千古艰难唯一死,死都不怕的人怎么会是懦弱的人呢?(再有人要求他人保持乐观的情绪,我就会建议打折他腿然后要求他保持微笑与心情愉快。
他要是能,我就建议敲开他脑壳看看他是不是内吗啡肽分泌过多或面部神经失调,NND)凌晨的灵魂好似被火烧一样,他禁不住侧头去看床头的抽屉,那里面有一把水果刀。一把水果刀。拿起来,扎到喉咙里,经过几秒钟的窒息,产生各种美丽的幻觉,然后一道白光,带来平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