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少数人是在宫里待得久的,漫长日子下来,对于那等低微身份的太监们不能满意,于是自然变着法子寻别的出路,这也很容易理解。
而最容易方便寻到的对象,当然是同一个宫内的其他御侍。尊贵位高如哲陈者,想也可知不会委屈了自己,一旦看中了哪个御侍,只需花些银子买通了启祥宫巡夜的侍卫们,然后便可趁夜私通款曲,虽有那夜间不得擅离房间的规定,又能起什么作用。
真正瓮中捉鳖之时并未有什么困难,只不过花了些时间在查清与他有干系的御侍究竟何人,以及他们惯常见面的日期暗号上,待都弄得清清楚楚了,我便将来龙去脉写明了,一纸暗书投到内务府,恰是要落在张善手上。
那一天,闷热而漆黑的夜,瞬间迎来了灯火通明,火红的光映来,虽远远的,窗纸也遮不住。我披了薄衣出到门外,站在东廊上看着庭中跪着的两个人影,张善站在他们面前,仍在指挥着人去搜哲陈的房。
此时哲陈的脸上,还哪有平日的半分骄傲,恰如斗败的公鸡一般,满面灰败。跪在他身边的人却是伊觉·罗沁,与我在未进宫前尚有几面之交的年轻人,本可算俊秀的面目上如今只余恐惧之色。
我心里本是几分愉悦的,可看着他们两人,突又觉有些不忍。哲陈身为平颐君,虽大概一生都要待在宫中,但毕竟衣食无忧,生活可保,可过了今晚,他这辈子就是真正毁了,无论是送监思过,还是遣返回家,被查出如此亵渎皇家尊严的罪过,他要面对的定是极为可怕的后果。
而伊觉·罗沁更是无辜,他只是没有违背比自己地位更高的哲陈而已,却就要落得如此下场。
这些俱是我一手所成,我也并没有后悔的念头,但难免为之伤感。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同命相怜,今日是他们遭此下场,谁又知哪天不会变成是我。侍卫们押着两人走了过来,我退后一步让出路,默默看着他们身影远去,心知此后恐怕再无见面机会。
张善走在一行人最后面,和我探肩而过时,他略一停步,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道:“君上放心,奴才已将那暗书烧得干净了。”我呼吸一窒,很快即恢复正常,冲他略微点了点头,而他则含笑去了。
后半夜未能睡好,第二日便精神难济,任外面因昨晚之事闹得如炸锅一般,我也不去理会,只可惜嘈杂人声加上清房搬物之声不绝,连想补眠也不得。果真人一去,楼便空。好容易耐到傍晚用完膳,却来了养心殿的公公传话,说是今晚上要我过去。是“过去”而不是“侍寝”这当中的差别,只怕是不言自喻。直等到亥时已过,子夜时分,我才被送到养心殿,仍是进了后殿梢间,但省却了侍寝时所需的诸多步骤。
明黄的床帐前,立着身着明黄中衣的人。房间内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却又不只是薰炉里焚香的味道,当中还夹杂着一种似有若无的明艳而压抑的气味。
是了,大约是之前侍寝的妃嫔留下的。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他人欢好后所遗留的气息,虽然床上必然是已经收拾干净了,气味也已被薰香遮得几乎没有,但那种残留的刺激仍是可以令敏感的人轻易察觉。
想到离龙床越近处这等情况大概越是明显,我于是直接站在了门前。“怎么看起来精神委靡不振的?你不是中暑了吧?”他打量了我好一阵才开口,先说出的却是这个。
“回皇上,只是昨日睡得少了些而已。”“呵,朕也听说了,昨晚启祥宫里倒是热闹,可惜朕批折子太倦,睡得早,没能亲眼瞧见。”我立刻跪了下来“叶岚恣意妄为,望皇上恕罪。”等了半晌,他也没有说话。直到一只手出现在眼前,把我从地上扶起。
“你跪得倒快,朕说要怪罪你了么?叫你过来,只不过是看看你有没有什么状况,薛仁济虽然说你面色如常,应当无恙,但谁知道你到底沾了那茶毒没有。”
他仔仔细细地端详我的脸,目光十分温柔,虽然不敢尽信,但心中仍是不由得感动。薛御医是皇上的人,既禀告了他,一定说得十分详细,当然也肯定说明了那苍耳毒的剂量大小。
明知我没有大碍,却还是如此关心,于一个日理万机的君王来说,已是难得的紧。何况对象又是我这个以眼还眼,私自暗算别人的人,不但没有怪责,还如此温言相待。叶岚何幸,承此君恩。
“皇上放心,那毒是还未喝时就查了出来的,叶岚没有服用。”我回答。然后,我一点点将整件事情来龙去脉向他讲了个清楚,当讲到我在明绪那里的情况时,他便漫不经心地笑,笑得让人摸不透他的想法。待听完后,他才问道:“确定了是哲陈下的毒么?”
“以那几日他对我的态度反应来看,应该没有错。”“罢了,他既被你捉住了错处,无论有什么事也是自食其果,后面的事朕会按律处理的,你就不必再出面了。”
我点头应了,心里终于恢复了几分愉悦,自看到哲陈被缚时便产生的郁结消散开来,却不是为了自己计划得成,而是因为他这几句话里再明显不过的偏袒。忍不住有些想笑。正想着,他的手已搭上了我的腕子。
“朕当初还说让你小心着别出什么差错,结果险些就出了事。”边说着,边拉我往床边走去。我立即明了他的意思,下意识地微一推挣,他便立刻停了下来,回头看我“怎么了?”
看他的表情也不知有没有因此而生气,我心下又是不安,又感到羞愧,总不能回答说是因为不习惯别人留下的味道所以不想侍寝,况且,这样的话若是说出来,只怕他会以为我是恃宠生嫉。
一时间竟想不出该说什么,只能垂首。他沉吟了下,却说道:“既这样,还是算了,看你今天已这么累了,早早休息去也罢。再说…朕今晚没有点你侍寝,到时候补查记典起来也是麻烦得很。”
我讶然抬首,实在想不到他竟肯迁就至此,简直已完全没有了天家身份一般。今夜他数次体贴,温柔得几乎让我难以置信,怎能不令人动容。是爱也好,喜欢也好,兴趣也好,即便是利用也好,这个人至少真的如他自己所说,疼宠着我。
握住他仍放在我腕上的手掌,我抬首,冲他轻绽笑颜。他拍了拍我,然后将张善唤进来,命他送我回宫。临出房门,皇上略显神秘地说:“过几日,朕送你份大礼,到时无论喜不喜欢,一定得收下。”
我欲追问他究竟是何物,又想到他必定不肯讲,于是只点了点头,转身迈出了门槛。皇上赐下的东西,难道还可以退回去的么?走在廊间,我不由失笑。
***自查出了哲陈一事,启祥宫内连日来草木皆兵,巡夜侍卫受到了严重责罚,汰之不用,由御前大臣亲点更换了一批新的守卫,每夜里加强查看,其严峻大约已经堪比天牢。
据说哲陈被软禁于冷宫内,只是据说而已,小太监们带来的消息,不知为何今次之事被处理得极为低调,有关刑责并未在御侍间公宣,是以我们反要从下人处得到消息。
或许是因为我么?偶尔也会生出这样的想法。那晚皇上金口玉言,果真不错,数日过后,启祥宫再次迎来了明黄御旨。
看到捧旨前来的人是张善,我心内便觉微异,皇上无因无由,送的礼竟真如此贵重么,还要劳动他这位内务总管亲跑一趟。
却没有想到迎来的竟会是超出了我所有设想的情况。站在体元殿门前院子正中的张善抖开绢布,先是郑重看了我一眼,然后才缓缓念了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太平君叶岚德行堪表,端庄恭谨,特升为三品华容,赐住永寿宫,一应份例均加,望今后更加慎言恪行,勿负皇恩,钦此。”
我看着张善闭了口,合上圣旨看向我。我只感到脑中懵了一般。他说了…什么?三品…华容?“君上,君上?领旨谢恩呐。”听到了张善低声的提醒,可是我仍无法有所反应。瞪着那张明黄卷轴,如同洪水猛兽一般。
指甲刺痛的感觉传来,才醒觉自己竟一直只站在这里,拳握得死紧。大礼,实在是一份不得了的大礼啊,皇上,你的礼,大到许多待在这启祥宫里的人盼了一辈子也盼不到。
华容,几乎不为人所熟知的一个后宫品阶,若不是此时亲耳听到,几乎根本不会记起。华容…专赐男子,是唯一一个超越了御侍范围,可以与女妃分级论等的封号。
锍金皇朝两百余年,受封华容之人只怕不足八名,在大多数的时候,它更像是个宫史中不被触及的词语。如果说昔日的睿德皇后是惊世骇俗,一代传奇的话,那么每一位华容也可算得上是各有风华了。
在民间里,不乏对这些华容的传言故事,或褒或贬,广为人知。甚至有人专门为之作过《华容传》、《华容录》。只是能够成为华容的人实在太少了,先帝在位三十年,未有一位华容,谁知今日…今日竟会…
“太平君?奴才明白您乍闻喜讯甚是激动,不过这规矩可不能坏,您先领了旨,奴才也好交差啊。”看着张善为难的神色,我慢慢松开捏紧的手掌,捧过旨卷,谢主隆恩。
“恭喜君上,哦不,奴才该喊您华容才是了。皇上特意吩咐了奴才,华容若是有什么话想说,奴才可以帮您传达。”
恭喜?如果换上别人来领受,也许他会无比欢喜吧?可是于我而言,喜从何来?未曾企盼,如何能喜?曾经以为,两年时光轻逝,入宫复出宫,叶岚仍会是昔日的那个叶岚。
后来人事无常,成为太平君,知道自己从此大约离开无望,于是不敢再去想象将来如何,但意识里还是认为会守着体元殿直至终老,或者自己今生早亡也不一定。
然而一旦成了华容,一旦出了这启祥宫,从此对着的就再不是十几个御侍这般简单,而是东西十二宫内数百宫妃,其复杂,其险恶,根本无法想象。
皇上,你将我这入宫未足一年之人就这样推向龙潭虎穴,不会不知我将被那些女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怕个个都会欲除我而后快,这就是你所谓的…送我的礼么?
这就是你所说的偏爱?哪怕我可能在那无休无止的阴谋暗斗中失去性命,也要给我这其实无甚价值的名义上的荣耀?为何不问我愿不愿,要不要?是了,你已说了,无论我喜不喜欢,也要收下。怎可有拒绝的余地。
“…叶岚没有什么话要说的,多谢公公了,只替我叩谢皇上恩典便是。”说完,执着皇旨,我转身向房内走去,不再管背后人们是何反应。关上门,将掌中布卷攥得几乎皱成一团,抬臂,挥手。好想将它扔得远远的,扔到看不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