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了那堆绫绣“龙凤呈祥”荷包,我认命地重跪下替他拴到腰上,再拉展好衣摆,站起身与他对视。
“皇上果然算无遗策,英明非凡。”他听了,回给我一个温厚诚恳无比的假笑。“爱卿的灵慧聪颖也值得赞许。”***
临离扬州前,我写了一封书信给父亲,宛转劝他近两月内寻些理由放开公务,以避风头,各中原因自是不能讲明,免得影响了皇上的计划。
信写完,我仍是不能很放心,以我对父亲的了解,我的话在他眼中究竟能起几分作用,实在不得乐观。若是没事还好,但若他偏巧负责了什么问题过大的事务,到时怕是皇上想维护也难了。
于是我又另外写了一封信与席满,拜托他务必帮我说服父亲依我所言,不可趟了这潭浑水。只要有席满帮忙,我就可全然放心,他定会有办法做到。出扬州,沿运河一路而下,过镇江,常州,苏州,嘉兴等苏浙重镇,沿途停驻,审民政,察水防,选拔人才,安抚百姓,免排场迎送等俗礼,不修行宫,不毁田拆道,南巡所到之处,当今天子英明勤俭之名无不传播扬颂。
席满的回信送至,告诉我父亲已因旧疾病由向户部告假获准,此时在家中静养,嘱我不必担心。船队行至运河终点,江南第一繁华都会杭州,在此人间仙境之城停足近半月,方扭项回头,自此启程返京。
本以为回途也会如来时一般,转旱路后便会开始疾行,不想并未如我所料,皇上似有十足的耐心,原本不曾久留的济南、天津等处也一一游览,倒是终于一偿我赏大明湖千佛山的心愿,只可惜了我当初为此那般失望之情。
待到京时已近盛夏,文武百官于正阳门前列队相迎,如此宏大场面,我实是生平初见。其后另有祭祀拜祖等事宜,而我只是后宫中一名御侍,自然不会再随驾参与,于是直接轻骑小轿返回启祥宫。
临离开大队人马之前,皇上特意将我唤到近处,叮嘱了我一句。“回去之后,任何人都要小心些,朕可不想在下次见你之前就听到你出了什么差错,至于你那对着某些人就无缘无故的信任…说起来,还是改了的好。”他这番话,才是真正的无缘无故吧?哪里至于就让我站到这显眼地方来招人侧目。
想虽这样想,仍是恭敬应了。坐上轿子,不禁笑了一笑,难道他是担心我回到宫来便要被人害了么?即便有人真有这个胆量,也要先看他有无本事再说。
只是他后面那句话,让我不由多了份留意,这似乎已不是他第一次的暗示了,但其所指的,究竟是何意思?单是说我不该随意相信人…还是,提醒我身边的人中有问题…?如果真的是后种原因,他说的又会是谁?
沉重的念头,令我不想再深思下去。受了皇上的吩咐,送我回宫的竟是张善。待到了宫门,下轿步入门内,忽地有种类似近乡情怯之感。这里虽不是我的家,却也算得我在宫中一直以来的唯一归属,数月不在,不知已有何等变故。
“太平君请进去吧,殿里早已收拾得干净妥当,太平君一路劳顿,想必十分需要休息,奴才就不打扰了。”“公公请留步。”我出言拦阻。
“君上还有何吩咐么?”看张善疑惑了神色转身看我,我走近一步,低声道:“养心殿上有名姓齐的御前太监,于我有些恩惠,人也知事,以后还望公公多加看顾些。”
张善听了,把那圆滑得有如某种动物的眼转了转,立即堆笑应承:“既是君上的话,奴才一定谨记在心。”“有劳公公了。”“不敢不敢。时候不早了,奴才这就回去向万岁爷复命了。”
看张善远远去了,我在殿门外又站了半晌,才走了进去。齐公公,当日你助我见到皇上,如今虽还得晚了些,但毕竟是还上了这份情,也乘着此刻我讲的话还有些份量,才能替你说句话,等皇上对着后宫上百佳丽周旋享受之时,也就不知我还能有几分风光了。
踏入体元殿,迎面一阵凉意扑来,身上热气顿时消解了大半。抬眼扫过,不曾改变的物品,不曾改变的摆设,想来变化最大的,怕反是我了。
在小梁子的侍候下换了衣服躺到床上,虽然知道该要休息片刻,然后才好有精神应对各人各处的“问候”“关心”可阖上眼,了无睡意。总是想着要先见见那个人。“走,我们去明绪那里。”
翻身而起,我径直向门外走去,不忘叫了小梁子一声。“现在?可是主子还没歇息过啊…”小梁子边喊着边连忙跟上,一路不忘絮絮叨叨,而我则充耳不闻,到了正南殿门前,才收住了步子。
拦住了廊上太监要进去通报的动作,我对着殿门,踌躇了片刻,才轻声推门而入。淡淡的焚木香飘入鼻中,令人微曛又不会感觉厚重的味道。仔细环视了殿中一圈,才找到了想见的人。
偏厅里,他正在榻上假寐着。一手枕着卷云纹炕桌,一手垂在膝上,脸几乎完全埋在臂弯间,只露出浅淡的两弯月眉,紧闭的眼下,睫羽轻颤。
就这么看着他,站在厅内许久,没有发出声音。急急地赶了过来,却又忽然记不起,究竟想要说些什么。也不想打扰了此时的他。***
尽管我没有发出声响,明绪仍是醒了,自己醒了过来。他坐起身,看着我,一时怔忡,显是刚刚摆脱睡梦,还不及回过神来。我看他那样子,不禁笑起来,走上前一步伸手在他眼前晃晃“最近过得如何?”
“你…你不是应该刚回来么?怎么就过来这边了?”他终于反应过来,立刻起身将我让到榻上坐着,自己走到门边招呼人给我备茶。
看着他的背影,我没有回答,选择了忽略他的问话。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第一个赶来他这里,没有原因,只是对着他的冷洁无尘便会觉得连自己也清净了一般,不知不觉间便感到舒爽。
除了未进宫时的席满之外,也只有他一人可以令我如此安心。正南殿的小太监端了茶壶进来,我一见明绪张口,似欲把刚才的话再问一次,连忙先发制人带开话题。
“你还未告诉我这些日子过得怎样呢?”他打量了我一眼,才平平淡淡地说:“你看也就知道了,还不是和平常一样。”
是了,我这话问得也是笨拙,看他与我离开前别无二致,想必没出过什么大事,况且,在这启祥宫里,又有谁能真正欺了他去。“那就好。”
“你呢?这一趟出去,想必经历了不少吧?”“嗯…是赏到了不少秀丽风光,江南景色果真与北地大是不同,让人一饱眼福。”
“是么…”他端着茶盅,突然抬头瞥了我一眼,然后便不再说话。我脸上立刻热了起来,不禁觉得尴尬。那只谈风景的话是搪塞,谁都能听起来,然而当初我走的时候情形便已是极为诡异,甚至连与明绪道个别都不及,便直接被带上了路,因此对于他究竟如何作想,我至今也不知,哪里好随意提起?再者,关于路上涉及的那些政事公务,抑或我与皇上之间的暗涛汹涌,我又怎可能讲得出来。
本是极想见他,本是极想和他说些什么的,可此时又觉无话可说,只是沉默。这时才真正感到,一趟江南之行,让很多东西都变了。不只是我与皇上之间有了变化,连我与明绪之间也已经和当初不同。
明绪看我的眼神仍是一样的深沉难解,对我仍是淡然亲切,然而我的心境已经变了。不能再当自己是一个两年后就可以离开皇宫的暂居人,不能再忘记明绪与我同为御侍的特殊身份。
虽然仍然想要依赖着他,但已不能再无所顾忌地海阔天空。甚至脑海中已浮现出皇上的样子,面带轻笑,眼中却暗含着不甚认同的意味。
原来,原来短短四个月,我已受控至如此。心下不禁感叹。明绪自然察觉到了我的情绪起伏,便打破僵局,向我随意问起各地风情。
感激他的好意和体谅,我重又集中起精神,与他闲谈起来。明绪便是如此,虽然看来冷清难近,但其实永远对我包容而沉稳。第一次相见,我与他大胆对视的时候,他便是如此。后来我突兀拜访的时候,走出来见我的他也是如此。
情势所迫,不得不换回真面目的时候,乍看到我的他仍是如此。如今,坐在我对面的他,还是如此。
想着想着,忽觉脑中一闪而过了什么念头,令我微感不安起来。总觉得有什么不很对劲,可又想不到是哪里出了问题。
只是似乎遗漏了一些东西,一时间又难以捉住。于是立刻起了身来,匆匆向明绪告辞,想要回房中慢慢琢磨,也可对着自己的事物,或许能有所提醒。
明绪略感意外,但也没有留我或过问什么,只嘱我要好好休息,然后便将我送出了房。可惜,思潮纷扰下过了一夜,我也未能再想起当时令我不安的究竟是个怎样的念头。***
次日白天,体元殿蔚为盛况。经此一次伴驾南巡,我可谓是身价倍增,原本启祥宫内上下已是对我客气有嘉,如今更是个个深恐展现热情比别人晚了似的,一大早便陆续登门,或谈朋论友,或一叙家道渊源,或示好表忠,各色脸孔,无一不精采。
我虽面上应得周全,心下却不由暗叹,他们如此,究竟所求为何。希望我圣眷正浓时,为他们讲好话铺好路,提携一把?然而谁又会去做这等损己利人之事,不把敌手努力踩在脚下已算仁慈,何况是照应。
又或者是向我表示他们无心与我为敌,希望我放过他们?这也未免可笑,若是本就毫无威胁可言之人,不必表态也不会有人费心力动他,若是真正防范的对象,难道我就会因为他的三言两语几个谄笑而改变了想法?实在将人看得太过糊涂。
这其中,倒是那久未再碰面的平颐君哲陈·喀绍,仍对我保持着傲慢敌对态度,说起话来也是夹枪带棒,与离家前别无二致。
我也懒于与他计较,当初他在上位,我居卑位,只好打点起精神应付他,到如今我与他已是平起平坐,对这失势之人,少了防范之心的同时也少了敌对之心,毕竟他已不再具有什么扳倒我的能力。
送走几乎跳脚的哲陈·喀绍,席泰紧随着又至了,他自然勿须向我献殷勤,只是来见我的。让人守好门外回拒再来造访的人,我与席泰捧茶对坐,闲谈起来。他似乎对我离京一事很是回避,言语间丝毫不肯提及,只是聊些宫中和家里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