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倒似心情极好,径自在房里四处走动观看,一时摸摸妆台,一时敲敲桌案,再赏赏墙上字画,好不悠闲的样子。直过了一柱香的时辰,他才似方想起一般,回头看向我们。
“啊…念安君就不必留在这里了,回去歇息吧。”明绪身子一顿,抬眼看向那人的背影,然后恭谨垂身。
“微臣告退。”我看着明绪慢慢退了出去,太监们都守在外面,房里只剩了我一人,心里顿时比方才更为紧张,再看向皇上,他仍是一派闲适,踱到书案后扫视我和明绪方才写的对联。
“叶岚,过来。”听他唤我,我只得走到近前,停在案旁离他两步远处。他偏头看我脚下距离,微微一笑,也不在意。
“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念完纸上的句子,他指着上联问我“这字迹圆婉却又不失劲力的,是你写的?”
虽是问话,但语气中早已确定,根本不需我回答。他也没真等我说话,挽袖拿起砚上毛笔,就在一旁白纸上写了几个字。写完后他自己念道:“都博极烈·素宁。”然后看向我,笑吟吟地问“这是朕的名字,你可曾知道?”
我心内不禁暗翻白眼,天子名讳,这世上有几个人敢像他自己这般随意说写,即便知道皇家姓氏,名字哪里是一般人会晓得的,竟然还能问出这样问题。不过面上自然不敢显露半分,只谨慎地答“微臣不曾。”
他放下笔,微走近一步,然后目光在我脸上细细地打量,笑意似乎更深。而我被他这一逼近,鼻间热息都可感觉到,立刻垂下头,僵了身体不敢动弹。直到我感觉如几个时辰般长的时间过去,他才轻笑出声来。
“叶岚,一开始的时候,你把朕看得太过温和了些。不过现在,你又把朕看得太过可怕了。这样可不好,以后慢慢改过来吧。”***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皇帝的心思,都是这么难以理解。
至少对于当今这位皇帝,我实在难以摸透他的行为含义。当初莫名其妙地接受了我的请求,然后在我几乎忘记了他的占有后,又突然跑了过来。
今天,似乎已经是连续侍寝的第三日了。在寝间里等了大约已有小半个时辰,还未见皇上有回来就寝的迹象,我望了望站在门口的公公似乎一直对着外面站着,就离开床站了起来。
人也许真的很容易习惯事情吧,只几日的时间,我已不再像第一次那样,一进这御用寝宫便诚惶诚恐,只敢在床沿端坐着。
走到房间一头,百无聊赖地欣赏摆设,皇家收藏用具果然非凡间可比,单是这紫檀雕嵌的多宝格已是珍品,中间雕龙头,边角镶金,背面则是蓝底描金山水,华而不俗,工艺精湛,更不要说上面摆放的古董,大多为精致小巧之物,并不显奢华富丽,然而却令人一眼便可知是难得一见的宝物,令人难以移目。
虽然心动,我也不敢随意拿任何一件下来把玩,若是在我手上出了半点差池,只怕拿我父亲一辈子的俸禄也赔不出来。正在空饱眼福之时,身边却毫无预兆地响起了人声。
“你喜欢哪样?要不要朕赏给你?”我惊得一下子转身,肩膀刚好撞在格架上,弄得架上物品一阵晃动,惹得我心脏也跟着上下颤动,赶紧用手扶住,生怕它们当中哪个掉下地来,我就要害得家里破财了。
他看着我手忙脚乱的样子,却是似乎觉得很有意思,竟然不客气地托着下颌笑了起来。被他笑得心中不悦,又有些出丑的尴尬,我忍着瞪他的冲动,退后一步下跪行礼。“叶岚恭请皇上圣安。”
“起来吧。”他不甚在意地挥手,然后在桌边坐了下来,拿起酒杯问我“会饮酒吧?”我看着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桌上的酒壶和酒杯,不禁惊叹于这养心殿内的公公们功夫之高,果真进出行步可以不发半点声音的。
不过他也是奇怪,放着门外那么多太监宫女不用,却要自己劳动金躯。虽是问了我,但酒早已直接倒入了杯内,哪里容得否定之话?我点点头“会一些。”
能得皇上亲手倒酒,想必是多少人都盼不来的福气吧?我如此安慰自己,接过杯子一饮而下。
好在我说的也并非假话,况且帝王寝室内,哪会放什么太烈的酒呢?喝下也只觉腹腔内涌入一阵暖意,并不烈喉。他抬眼看了看我,然后继续自斟自饮了一杯,状似不经意地说:“今日在殿上,常中堂又奏本提议加征赋税,以扩充国库。”
我惊了一下,却不很意外,如果常济会是安份无动作的人,又怎会招来猜忌。谨守宫内规条,后宫不得参政,我站在一旁缄默不语。
“…然后,在站出来附议他的人中…你父亲也在其列。”指尖不觉捏紧了杯子,我疑惑不定地看向他,原来后面这句,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话吧。“呵。”他用眼睛仔细审视我的表情,然后轻笑了一声。“你不信朕。”
笑过后,他突地放下酒杯站起来,凑近了我,一字一字缓道,那语气就像轻风拂面一般温柔“看来,已经形成的习惯果然很难改。”
“我…”我张口欲答,然后才察觉用词不妥“微臣…没有不信。”“你当然有。你不信朕承诺于你便会做到,你不信朕这次会这么放过你其科多家,你不信朕的话对你其实并无试探之意而认为是怀有恶意,你根本不信朕的分毫,不过…罢了。”说罢,他便摇头看向别的方向。这些,我当然不信。
轻易去相信一个为君者,而且还是如此一个表里不一之人,那是怎样的愚昧,然而…当听到他最后的那句宛如叹息般的“罢了”时,心中却不由得一颤,仿佛感到是在被宣布了罪过,愧对了他什么一般,而自己又无从辩起。
正心思百转之时,忽然身体一下悬空,方惊觉自己竟已被他抱了起来,慌张地稳住身子,双手一时间推也不是搭也不是地放在他肩上,只好以眼神询问他。
他却颇似得意地笑了起来,用极不符合皇帝形象的口吻说道:“朕的酒已经喝完了,可惜不过瘾,不小心看见爱卿脸上红晕嫣然,想必酒意不差,朕现在想要品尝一下。”说完就抱着我往龙床走了过去。虽然已经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份,但我仍不由得又羞又有些怒,皇帝如果真要喝酒,随便招唤一声不就是应有尽有,偏说这等轻薄的话来,这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内外一致一下啊。
但是也只好真个像美酒一般被他品尝了一夜。第二天小梁子唤醒我,告诉我有公公来宣的时候,我还尚未完全睡醒过来。问清楚外面的公公并非养心殿的,我便从从容容地净面更衣,不去管他在那里要等候多久。
待收拾得清清爽爽了,我才带着小梁子走出内间,只看见那站在外边的公公正双手插袖,颇不耐烦地在厅上踱步。
“不知这位公公找本君何事?”他一听到我的声音,立刻转过身来,眼神极为明显地表达出不满“御侍好大的架子。”我微笑着欠身行个礼“不敢,还不能同公公您相比。”
他脸色一变,随即便换了态度向我赔笑道:“老奴因怕误了主子的吩咐,方才一时急了,还请御侍见谅则个。”
不亏是宫里混老了的,察言观色的功夫实在令人佩服,我也不想与他计较,略点点头“敢问公公的主子是哪一位?”
“差点忘了正事,老奴是奉皇贵妃之命请御侍到景仁宫去,还请御侍立刻随老奴来吧?”皇贵妃?我不禁暗叹,轻易不得见,一见便是如此高位的人,几乎要令我受宠若惊了。据说,这位皇贵妃是当今皇上尚为皇子之时便有了的,皇上登基后,立刻便封了她为皇贵妃,可谓荣宠盛极。
本朝后宫典制,设皇后、皇贵妃各一人,贵妃二人,妃四人,嫔六人,再下有贵人、常在、答应,则不限人数,如今皇后未立,放眼后宫,便要数这位皇贵妃身份最高,也难怪虽有御侍不得与女宫人相见的俗例,她仍是敢召我过去。
自从我被封为太平君后,小梁子便几乎每日在我耳边念叨这些宫内事情,我的“据说”就是从他那里“据说”来的,虽嫌他有时实在扰耳,也还是难免记住了大半。
若按宫规来说,御侍并未如女妃般规定品级,意即是说,御侍与女妃本是毫不相干的身份,她虽贵为皇贵妃,也没有资格传唤于我。
不过表面规矩是一套,真正在后宫里的,又有谁不知道御侍的地位不比她们女妃?更何况召见我的乃是当前实际上的后宫之首,哪里有我拒绝的余地。
反正就算真有什么责任,也不会由我这被动之人来担。于是同小梁子一起随了这位公公出门,才看到外面还有另外两位小太监,看来这位皇贵妃还是很懂保身之道的,这么多人在场伴着,也就不会落上行为不检之名。
轿子自然是没得坐的,只能步行着横穿过半个皇宫,自进宫后便难得出启祥宫门,此时倒不禁怀念起侍寝时可坐的小轿,省了多少力气。
待得终于到了景仁宫,已感觉气息微喘,肢体酸软,昨夜本就被折腾得不少,虽然已不像第一次时那样受伤承痛,然而体力消耗总也难免,如今走了这段路后,腿上便明显得无力起来,困意也渐渐上涌。
支持着进了宫门,迎面迎来一座石影壁,不待我细看,便已被领着绕过进了前院正殿,只见室内高悬着题有“赞德宫闱”
四字的匾额,内檐为龙凤和玺彩画。先前的公公引我进到侧室,我环视一圈,屋内竟然有三四位看起来似乎是妃嫔的女子,或站着或坐在桌旁,一见到我进来都回了过头来,然而一下子便能吸引了人注意的,却是那窗下榻上端正坐着的人。
她的年纪似乎要比皇上还大一点,然而只显雍容不显老色,凤眼微挑,秀鼻小口,眉目一扫便自有威仪,穿着一身青色旗袍,蓝色绣金边的坎肩,耳上鎏金点翠花篮耳坠,左手上三只银镯,不繁不复,便已显尊贵。
毫无疑问,这人肯定就是皇贵妃。我走上前,冲她一躬身“启祥宫叶岚见过皇贵妃。”似乎没人规定过御侍见皇妃应当行何种礼仪,因此她也没有在意,挥手对一旁太监道:“给太平君赐座。”
立刻有人端了小凳过来,我哪里会客气,便直接坐了下来,顺便掩手小打了个哈欠。她本没有认真看我,这时见我如此放肆,才诧异地瞟向我上下打量,我根本不去理会,只心盼着若是此时能再有人捶几下腿该多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