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外只道宫中好,谁知宫中何人老。庭内枯草犹可发,庭上鹦哥白头早。民间一首小诗,道尽深宫之中多少苦楚,然而这份苦楚,却并非每一位传唱之人都能理解的。
这本是前朝不知哪位宫娥所作的东西,叹的是那些深锁在后宫中的女子们的心事,但放在本朝的情景上,却又有了另一番意味。
锍金皇朝的宫门后,牺牲的不只是无数的女子,还包括了男子。而我,今日一过此红门,便要进入这夺了无数人青春年华甚至性命的地方,去面对自己不可知的命运。
回头望,宫门重重复重重,哪里分得清几出几进。而我的家,位于内城的东外大街上,并不属于最高权贵范围内,便是这些层层的宫墙都不在,那么远,也是望不见的。能看到的只有天边堆积得越发阴暗的云层。今晚,只怕又要起风了吧。
罢了,那个家…原也不是我多么需要的,入宫虽非我所愿,但思念家人…又岂会是我叶岚所为?倒不如将心思放在眼前,以后的路便只能靠我自己了。
转过头,随着队伍走至门前登记之处,听小公公依次唱名对案,直喊到“其科多·叶岚”时,我低眉敛目,缓步上前,接受公公核对。本就不会有什么波折的程序,很快就被放行。
之后,我们这一行十六人随着领队公公穿过数道回廊,来到个不知什么名字的内殿。一看齐齐站在面前的公公们,我便知,这是要进行御侍选拔最后的筛选。
选御侍,按先祖定规,候选者须为四品以上官员之子,年龄十六岁至二十二岁之间方有资格,其实若说俗了便是男妃。
铳金皇朝乃是异姓王朝,风尚开放,不忌男风,甚至在官方法律上也允许男娶男嫁,只不过其地位仍要比天然传统的女子为媳要低得多,大部分男人仍是以女子为妻的。
因此,男妃本就不比正式的女妃,所谓筛选,不过是走个过场,但基本的要求仍是有的,尤其在身体的健康洁净方面,毕竟男妃也仍是有侍寝的可能。
果不其然,身形、口腔、皮肤等一关关下来,甚至有御医专门在一边把脉诊视,一个多时辰后,我们十四名年轻男子,便已正式入了两年一选的御侍名单。
御侍,男妃,何其令人无奈的身份。我所求的其实并不多,但愿能平平稳稳地度过这两年的时光,待到御侍更选时,可以顺利出宫,继续过我应有的生活。
虽然像我这样希望可以到时出宫的御侍并不占少数,但每每这当中,总有些人是竟会想着能够借此机会用自己的美貌手段攀上宠幸,在这皇宫中求得一席之地的,因此纵是有人使出些招术陷害暗算可能的竞争者,也不会多么令人惊奇。
正是因为知道如此,我才未像某些人一般细致打理自己的容貌,也未显出任何光华,尽量不去吸引任何人的注意。后宫,原本就是是非之地,即便对于男妃也是如此。自保之道,要从一开始便步步小心。
跟随着负责这次选拔的齐公公将我们带至启祥宫,分了房间,安排了侍候,然后他不动声色地一一扫过我们众人,用他那半老却尖亢的嗓音说道:“各位主子,老奴先在这里恭喜主子们得以入宫,能够侍奉皇上乃是世间无上的荣宠,因此恕老奴多嘴,主子们更是要各处小心谨慎,勿要有什么差错,否则老奴也是无法担待的。
此时皇上因为亲赴泰山朝奉而不在宫里,但并不代表众位主子们就能疏忽了,待到一个月后,便是皇上接见主子们的时候,所以在这之前,还请多多学习宫内规矩,在这启祥宫内好生相处了,这也是令奴才们好做。
老奴言尽于此,主子们忙碌了一天,想必也都累了,现在就由公公们带各位主子回房休息。”
我微微暗笑,这番话,有扬有抑,有托有压,可真是个又轻又好的下马威,看来这位齐公公绝对深谙后宫之道,倒是个人才了。
趁着分配房间时,暗自观察了一遭其它十三位入选者。其实,说是入选,又有谁不晓得,每次的这张候选名单,都是当朝皇上费尽心机,深思熟虑才拟出来的,纵然名目上说得再好听,这御侍与民间的男妻仍是大不相同,也不过就是扣在皇上手中的人质,用以掌握朝中大臣,使他们对皇家效忠,不敢轻易妄动。
今日被轮到扣住的,便是我其科多家的命运。既是大臣之子,当中便难免会有相识之人,尽管我平日并不好与世家子弟们寻欢买醉,卧红倚翠,但与父辈交好的几家世交中,同辈子弟也还是彼此经常见面的。
萨勒家的次子席满是我的知交,而这次他的弟弟席泰也被选中入宫,还不待我与他打招呼,他便已接收到我的视线,立刻热情地冲了过来,一把将我拉着。说起来,其实真正与我年龄相仿的还是席泰,我们今年俱是二十岁,我倒还要比他小上一个多月,而席满则比我大了四岁,只不过这席泰天性活泼纯善,最喜玩乐,倒还更像个孩子些,在萨勒家最是受宠。
“叶岚,你也来了,刚才我一直想叫你,你都没注意我,还当你一进了宫就不记得人了呢。”这话说得有些直白了,然而我知道他的性子,也就没放在心上,浅笑了下,拍拍他的手。
“怎么会,只是进来时太紧张了些,就没仔细看着周围。”“说得也是,我也挺紧张的,只想着怎么要走那么多门啊,还要验身,不过看起来也没想得那么糟糕。”席泰笑呵呵地看看四周。
“这话说得不知好歹了,能进宫是莫大的福份,皇上的恩典,我们自当惜福才对。”我笑着嗔他一句,心下却不由一凛,席泰天真,自然无所顾忌,但刚才这话若是落到有心人的耳中,不一定能扭曲成什么意思,可他却全不知道留意这些细处。
念及他是席满之弟,又如此率真不懂自保,少不得往后的日子里我要多替他操份心,总之得为席满看好这个弟弟才行。
拉了他到廊下站着,其他的人已各自向房间去了,随意扫了眼,余下的人中大多应为外省进京,只有博尔吉和伊觉·罗沁两人是熟面孔,相交却是不深,也就不需再特意打招呼,只和席泰继续闲闲地说话。
他果然是个开朗心性,虽然已进了宫来,却并不悲观,只当是来玩乐一圈,参观一番皇宫大内,顺便换环境住个两年,然后再回家去。
这样的想法,何尝不是种幸福,虽然难免自欺,但却容易快乐。我也只笑着看他说着待出宫后一定如何如何,仿佛那一天很快便会来了一样,而不想去提醒他,这只是我们要在宫里渡过的第一天。
后面要等着我们的,是七百多个日夜,而且,到那时,我们不一定还有机会能够走出这宫门。风起了,吹得衣摆作抖,打在身上轻轻作响,我抬起头,看向那片天空,厚重的积云似乎更加接近了。
伺候我的是一个入宫一年半的小太监,原姓梁,便被唤作小梁子,今年只有十七岁,长得倒是清秀细致,人也乖巧,只是稍腼腆了些。
好在我也不需要一个多么世故老练的人伴在我身边,免得连在自己的房间内也要费心算计,哪里还会有能够休息片刻的时候。
小梁子最好的一点,就是极为听话,我只做了他主子数个时辰,他便已对我言听计从,我说什么,哪怕他不明白为何,也会直接照做,省却了我多少口舌的时间。
在皇宫里迎接到的第一个清晨,他早早来将我唤醒,那时我还因为换了床铺而有些不习惯,睡得难免不舒服了些,醒来时便觉得没精神,虽然眼睛睁开了却懒得动弹,只趴在榻上吩咐他准备水洗漱。
待他打了水回来,想要再次催我起身,掀了帘子,却是站在那里不动了地方。我欲醒又睡地微抬眼横了他“怎么只知道站着。”
一只手支在枕上略撑起头,另一只仍搭在榻边垂了下去,四肢软绵又酸痛,想是夜里翻身太多被床板硌得难受,人只说皇宫里样样东西都好,但这启祥宫里的床却显然还比不上我家中那张锦榻。
催了一声,小梁子却仍没动地方,我这才花了精神看向他,险些笑出来,原来这孩子竟直直地看着我看得愣住了,两颊上还浮满了红晕,煞是有趣。
我坐起身来,将有些摺皱而微敞的衣襟拉好,用指理理略显凌乱的发丝,然后才似笑非笑地说“难道要我过去伺候你么?”
“啊!”小梁子这才缓回神来,立刻羞得满脸通红,赶紧端着水走近前,一边拧了巾子一边惶张地赔不是。我自然不会计较这些,轻描淡写地安抚了他,洗漱干净后便让他给我梳头。
梳头这样的事,在家中原是由丫环们经手的,只是现在在这宫里,御侍们的一切生活起居均由太监打理,也就只好让小梁子一试,好在这也并不困难。
我倒没有想到,他资历虽少,手却很灵巧,轻轻松松便将我的发丝通得顺畅,挽髻固定,然后伸手拿了根金簪便要插上去,我却心念一闪,按住他的手,将簪子拔了出来。
往饰盘内一扫,挑出根白木簪来递给他“插这根就好。”小梁子不明白我为何不选相对贵重的金簪而使木簪,但仍是按照我的话做了。
抬眼看向铜镜内端详,不由得皱起眉来,打开桌上镂花盒子。好在这宫中为我们准备的东西倒真齐全,胭脂水粉,一样不少,纵然心内始终不屑于这等强令男子作女态打扮的事情,但此时却正帮了我忙。
找到只碳条拿了出来,小小地剪去一截放到手心上,加上一点清水调匀了,然后再混上粉,原本白细匀净的粉便成了偏暗的颜色,手捻了些涂到脸上,效果还好,于是就放心地将脸上各处都拿它涂抹均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