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席家。就是我的家。一家四口,全是男人。按照当家作主的权威程度排列,顺序如下:
席炎,户主,本城父母官,在外面他最大,回到家里,还是他最大。席愿,家里主要经济来源,经营着一家镖局两家酒楼三家堵坊四家道场五家钱庄六家商号七家…总之,是一个除了会赚钱其他什么都不会的人。
席天,主职花钱,兼职念点书,正在准备报考秀才,虽然考中的机率比当今圣上不用烦劳妃子,突然亲自生了一个太子还低。
还有一个,呃…就是我…清晨,阳光明媚,空气清新。听着鸟叫,闻着花香,令人倍觉人生在世,实在是…那个…烦恼多多…桌上摆满热腾腾的早点,三个人围坐在旁。
左边这个,身材修长,眉目敏利,举手投足都魄力十足,但眼波流动之间,却又似乎高深莫测,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正如猜不透他的年龄一样。
右边这个,英武过人,高大威猛,整个神情不怒自威,平时不拍桌子则已,一拍桌子…就得花钱重新买一张…下首那个,娃娃小脸,慧黠可人,灵动的大眼睛一忽闪,十个人中间就有十个会被骗到,以为这小子很聪明…其实,不说了,家丑不可外扬…他们三个默默地语地吃着早餐,我却趴在厅口的柱子旁,怯生生向里面瞄啊瞄,无声地叹息。
讨厌,为什么要把饭厅设在我回房的必经之处?这样子连偷溜回去换件衣服都不行啊。摸摸刚才被人扯坏的领口,闻着一阵阵飘过来粥香,虽然肚子很饿,但我还是没胆就这副模样走上厅去。
“你还要抱那根柱子抱多久?”一家之主沉声发话。吓了一哆嗦,啊?被发现了?抓抓头,无意识地四处看了看,磨磨蹭蹭走上厅,还没开口,先赶紧赔上一个甜甜的笑脸。
“啪!”席愿一拍桌子“你的衣服怎么搞的?谁给扯破的?说!”我向后一跳,心里因为被吼觉得有些难过,眼睛眨了几下,涌上一点水气,扁了扁嘴忍住,看看面前高了半头有余的喷火暴龙席愿,又瞟瞟两手捉着油条口中叼着烧饼的席天,最后再把目光转向稳稳坐着一副深沉样子的户主,比较来比较去,还是眼一闭,一头扑进…席愿的怀里,放声大哭:“小愿…小愿…你要给我做主啊…”席愿顿时手忙脚乱,放柔了口气道:“别哭,你先别哭,告诉我谁敢欺负你?”人家本来受了惊,心里难受,既然有人哄,为什么不哭?呜哇哇哭个不住,反正席愿疼我,最怕见我哭,哭到后来,多半就不会追究我独自一人偷偷出门的过错了。
主意一打定,眼泪就象断了线一般落下来,根本不听席愿慌里慌张的劝哄,靠在他肩窝处,捉了他衣襟来擦鼻涕,正哭得高兴,突然看见席天手里的食物被他吃得只剩半根油条,而其他的餐点早就随着被席愿拍的那张桌子倒卧尘埃,于是赶紧伸出一只手去:“小天,这半根给我吃。”
席天愣了一下,看看当家人的脸色,只得满脸不高兴地将油条递给我。我肚子也真饿了,一边吃,一边不忘抽噎两声,吃完再喝一杯席愿重新到厨房端过来的一杯豆浆,歇一口气,正准备继续哭,户主突然发话:“吃好了?”
我吓了一跳,本能地躲到席愿身边,又不敢不答,只好点点头。“站到那里去,回答我的问题。”本城父母官威严地指了指厅角的一个地方,开审。我磨啊磨啊地走过去,站好。“今天早上做什么了?”
“出…出去了…”“几个人?”“一…我一个人…”“出去干什么?”“买…新出炉的…蛋烘糕…”“买蛋烘糕干什么?”(…什么废话问题啊?)“买来吃…”“买到没有?”“没有…”
“为什么没买到?”“刚出门,在街口那个地方,碰到一个胖子,带着几个人,他们看见我,那胖子就流口水,想摸我的脸…”
“摸到没有?”声音中已隐含怒气。“没有。我一躲,他就抓住我的领口,然后我挣开,就往家里跑,他们在后面追。”
“后来呢?”“那个胖子跑不快,没追上,我进了家门,他们就没敢进来…”当家的点了点头,盯着我看了半天,直看到背心冷汗直冒,方问道:“记得家规第二十三条么?”“记得。”
“说来听听。”“离开家门100尺以内,须有一人或一人以上陪同,离开家门100尺以外,1000尺以内,须有3人或3人以上陪同,离开家门1000尺以外,但仍在本城范围内,须有7人或7人以上陪同,离开本城范围,须经户主特批,指派特定人员随从…”我倒背如流。
“自己说违反了没有?”“违反了…”“怎么办?”“罚站…”“罚站多久?”“半个…不…一个时辰…”
“嗯。”户主满意地哼了一声,站了起来,穿上官袍,回头对席愿道“小愿,你去查一下那个胆大包大的胖子是谁,居然敢在我扬州地界上,当街调戏我扬州太守的爹!”
“是!”席愿大声应诺“包在我身上。那小子活腻了,自从咱们把满城的花花公子挨个打成猪头以后,有好几个月没人敢朝咱爹流口水了,这多半是个外地才来的!”
两兄弟商量着做好了出门的准备,一个去官衙,一个去视察产业,临走都回头叮嘱我:“爹,你在家乖乖的哦。”
“好。”我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直到他们消失在门口很久很久…“爹,这是大哥叫买给你的蛋烘糕。”席天递了一个热热的油纸包过来,歪着头看我吃。
“小天,你在这里干什么?”“大哥叫我监督你罚战。”我想了一想:“小天,你今天的功课是什么?”“默写《礼记檀弓篇》十遍。”“会写吗?”“哦,”我亲爱的三儿子小脸皱成一团“不太会…”
“那爹爹帮你写,回头你跟大哥说,爹有很乖地罚站好不好?”“啊?”席天小嘴微张着,脑筋有点不够用“可是大哥知道会不高兴的。”
“你可以不告诉大哥嘛,你不说我不说,他在外面怎么会知道?”席天想了一想觉得有理,便跟着我去了书房,殷勤地磨墨铺纸递笔倒茶。
“乖。”我夸道。失败的父亲啊,养到这么大,也只有这个儿子还象是一个儿子的样儿了。将毛笔从右手换到左手,开始龙飞凤舞,压根儿不用担心笔迹之类的问题。
不瞒大家说,我家席天的字…丑丑歪歪的样子,跟我左手写的一模一样,厉害如席炎,也绝对分不出来。
十篇礼记檀弓写完,还没到中午。席天坐在窗边,正学得刻苦,结结巴巴地念:“子曰,有朋…自…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小天,这里应该念‘悦’,不是说,是高兴的意思。”我纠正道。席炎这个状元也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我也算满腹经纶了。席天皱着脸把书放下:“爹,人为什么要念书?”
“念书可以考秀才、举人、进士,然后可以当官啊。”“为什么要当官?”“当官有俸禄拿,可以养家糊口,买吃的穿的。”“可二哥不当官也有钱养家啊。”我想想也对,便说:“小天,你不想念书就不念吧。爹教你打算盘,将来跟你二哥学做生意也好。”
席天丢了书跑过来,我拿算盘教他拨珠的指法,再让他背口诀。背了好半天,席天苦着脸说:“爹,我记不住。我不要学打算盘了。”
我忧心忡忡地看了这个小儿子一眼,怎么办?他今年十六岁了,文不成武不就,将来能干什么啊?突然觉得饿了,叹一口气,道:“小天,你去看还有多久可以吃午饭?”
席天蹦蹦跳跳跑开,过了一会就回来了:“爹,大师傅说还有半个时辰。”“还有半个时辰啊,时间够了,小天来,爹给你讲一句人生的哲理。”“哪一句?”
“千金在手,不如一技在身。”“没意思,小天不要听。”“那你要听什么?”“我要听大哥上个月怎么查破那个无头奇案的故事。”“这个爹不会。”“我会啊。衙门里的张大哥讲给我听过。爹你要听吗?”
“要。”于是吃饭前的这半个时辰就在席天的讲述中度过。我的大儿子真是能干啊,当爹的骄傲得满脸放光。午饭后我继续思考席天将来的出路问题,琢磨着象他这样头脑简单四肢又不发达的孩子能干什么。
“爹,你要不要吃凉糕?”“要。”席天高高兴兴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捉一只蝴蝶,浑然不觉老爹爹为他操碎了一颗父母心…咦?这凉糕真好吃…“小天,凉糕在哪里买的?”“大哥一个朋友送的。”
“你认识是哪个朋友吗?”“认识。”“那你下次叫他多送一点来。”“好。”蝴蝶飞得灵动,席天根本捉不到,却开心地不得了。“爹,太阳大了,你坐到亭子里去。”
“是。”亭子周围有流水,凉意阵阵,真是舒服。记得以前在小炎都还很小的时候,夏天小草屋里热得象蒸笼,我整夜不睡给他们三个赶蚊子,一个个还是被咬得满身包,心疼死人啊。
“小天,你捉蝴蝶的方法不对。再说你捉来干什么?”“非得要干什么才能捉吗?”“这也不一定。”“那我不干什么。可以接着捉吗?”“可以。”
席天继续窜来窜去,看得我眼发花,眼皮一搭一搭,视野也越来越模糊,头慢慢就抵在石桌上了。“爹…”“什么?”“去床上睡。”一点儿也不想动。懒懒地。就在这里睡有什么不好。
“福伯――去叫二哥回来!爹又在石桌子上睡了。我抱不动!”席天在耳边尖声大叫,吓得我跳了起来。“太爷。”管家福伯赶过来。“是。”“二爷每天忙着呢!咱们在家里得让他省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