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主任到的时候,连国山还没有到,然而没有家属签字,医院无法将病人推入手术室,只能对连国川做一些抢救措施。
而且心脏病本来就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治好的,要做手术也需要找合适的配型。连国川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的手术原本是将在两个月之后进行的,配型也找好了。对方是个小姑娘,知道自己能救人一命也很乐意帮忙。通过跟小姑娘家人的多次协商,以及连国川给出的大量资金,双方达成共识。
可惜现在小姑娘虽然在了,连国川的家属却不见踪影。
就在众人都记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连国山慢慢悠悠地出了12楼的电梯,嘴里还叼了根烟,中年大叔特有的猥琐气质在他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男人头发掉了半个头顶,眉眼没什么精神,口中的烟拿掉之后又Blabla抱怨了一阵,说自己翘班这可是要扣工资的,跟连国川那种有钱人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什么的。挺着挺大的啤酒肚,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经常喝酒似的。
季青忙里偷闲打量了这人一番之后,就知道这男人身体处于严重的亚健康状态,三高估计占全了,心态还不够平和,估计在家都属于欺负老婆的那种类型。
然而,即使对方是个杀人犯,他也是目前唯一能够联系到的连国川的亲属了,季青只能拿着合同过去,说:“连先生,病人需要马上开始做手术,这个请您签署。”
连国山于是接过合同,随意在上面签了字,嘴里依然有些骂骂咧咧的:“这样行了吧?我说你们医院就是麻烦,不就是个手术么,做呗,为了收钱和逃避责任,闹出这么多事儿,多少人都因此丧命了吧。”
季青让他一口烟味儿熏得够呛,本来也懒得和他计较,可回头看见连国川痛苦的样子,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先生,生命是需要敬畏的,即使在每天看着人们相继离开这个世界的医院,我们也抱着最大的希望去治疗。”
连国山显然对季青的态度颇有微词,才想骂回去,便又听季青道:“先生我看您的面色不太好,血压血脂血糖估计都不低吧?”
连国山脸色更加不好,季青于是趁火浇油:“顺便告诉您一声,即使是在医学技术高速发达的今天,糖尿病也是不治之症,比癌症还恐怖哦。”说完,他转身就进了手术室,懒得再跟这人废话。
上手术台的时候,连国川终于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
田主任便向他交代了手术提前的事情,连国川皱着眉,看得出来他在忍受着剧痛,他颤着声音说:“大夫…我、我知道我…这次凶、凶多吉少…我…我儿子…还小…他…遗传了我…能…能治好他么…”
季青看着连国川痛苦的样子,忽然挺想吐槽,你说这位先生三十来岁,正是年轻有所作为的时候,看起来也挺惜命的,你说没事去看什么足球啊,这不是造孽作死么?
手术基本上已经可以开始做了,但对于病人的这种要求,医生们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有些为难。
田主任面露难色,正想开口说什么,季青却抢先道:“连先生,您放心吧,儿子我们会帮你照顾好,只是,您如果真的去了,儿子的抚养问题…”
连国川摇摇头,“我…我早就起草…起草了一份…遗产证明…他的事…料理好了…”
季青于是点点头,连国川长得不难看,至少比起连国山而言,这人算得上是英俊潇洒了。他和连国山恐怕是兄弟,只是连国山看起来怎么也有四十五六了,可他却只有三十五,看起来兄弟二人相差甚远。
对于病人家属的家庭问题,作为医生也插不上嘴,实际上也懒得插口,每天那么多病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累死也没法一个个管过来吧。
连国川才说完话,警报就响起了,季青被这声音拉回了思维,才发现仪器上的那条线忽然趋于平稳,连国川也慢慢失去了生命迹象。
田主任见状慌忙叫人使用电击,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在尽力抢救了十分多钟后,连国川还是永远的离开了。
季青忽然有些不舒服。
乱作一团的手术室在十五分钟后还是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季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手术室的,也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撑着脑袋,说不出话来。
在生命面前,人类何其渺小。医院是上演人生悲欢离合最多的剧场,季青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冷眼旁观了,但忽然发现他还是无法接受人们一个个在他面前离去。这让他忽然对这个地方产生了恐惧之情,这是从未出现过的。
他自小失去了疼他的哥哥以及和他玩得很好的小伙伴,然后父母相继离去,家中终于只剩他一个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其实,这样的人生也没有什么不好,毕竟无牵无挂,才最潇洒自在。
可现在不一样了,黎轩出现了,他又有家人了,所以,他又开始畏惧死亡了。
因此,当他知道黎轩居然傻到自残的时候,明知道他不会有事,可源自心底的恐惧还是让他乱了分寸。不得不承认,他害怕,很害怕,尤其害怕失去黎轩。
在连国山来之前,季青就在想,万一哪天黎轩病了要做手术怎么办?谁能给他签字呢?即使他和黎轩在一起五年了,他也没有可以为他签字的一个证明。他忽然迫切地想要一纸婚书,那个破证书栓不栓得住黎轩不重要,他只是想要一个理由,一个可以在那个文件上签字的理由。
否则的话,渺小如他,又能在死神面前为深爱的他做些什么呢?
在死亡面前,我们都是渺小如沧海一粟的茫茫蝼蚁之万一。
季青抬手揉了揉头发,觉得这一下午经历的这点破事儿耗尽了他的所有精力般,让他疲惫不堪。
“叔叔,我爸爸呢?”
季青忽然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抬头看去,才发现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长相跟连国川有几分相似。
“你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季青撑出一个笑容,“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做了个鬼脸,“我凭什么告诉你我叫什么啊!”然后又有些天真地问他:“很远是哪里呢?”
“上天了,你见不着了。”季青说。
小孩不懂前半句的意思,但听到后半句之后,居然一蹦三尺高,“Yeah!再也不用被老爸管啦!对了叔叔,今天我考试了,需要家长签名,你能帮我签名么?我可以给你一根棒棒糖作为谢礼!”
季青心说这小孩真是没心没肺还古灵精怪的,于是从褂子口袋里拿出了支笔,“但是你总要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吧?”
小孩子转了转乌黑的眼珠,“我叫桐桐,连桐。”说着,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张皱成擦屁股纸都没人想要的卷子,“喏,右上角,签‘已阅’和家长姓名吧。”
季青一看,33分!
“这…”这孩子真长脸啊,连先生真是辛苦了,幸亏刚刚已经离开了人世,不然看到这熊孩子考的这分,非得气得心脏病复发不成!
桐桐理直气壮道,“怎么?医生叔叔你要反悔么?”
季青拿着笔的手在颤抖,心说你丫要是我的孩子,老子早抽你了,才几年级啊,就考这分,以后还能要吗!
“我不是你的家长呀。”季青觉得要是在那张卷子上签了名字,就太耻辱了,比他考了33分还耻辱。
“桐桐…桐桐!你干嘛呢!”忽然跑过来一个女人拉过了桐桐,又对季青笑了笑,“医生,不好意思哈,这孩子调皮了些。”
季青摇摇头,“您是?”
女人穿得挺朴素的,面容有些苍白,脸上还有明显刚擦掉的泪痕,眼睛肿成了杏仁状。
“我是王煦,连先生家雇的保姆,先生住院之后我就负责照顾这孩子的起居。”尽管还有泪痕,可她依旧笑容可掬地回答季青。
季青看着这小保姆应该是好相与的人,站起了身,不由多问了一句:“现在连先生走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办?还有这孩子。”他低头看了看小孩天真的脸。
“先生之前交代过我,说让我把他送孤儿院。先生把钱都留给了这孩子,如果他的心脏病犯了,还是送到这里治疗。我打算明天带这个孩子办理一下手续,之后我也得再找一份工作了。哎,你说这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王煦说到最后,半是感慨半是悲伤,眼里又含着泪。
“人生老病死是难免的,小姐请节哀。”
“叔叔叔叔,我看看你长得挺好,我跟你走行不?你不是说我见不着我爸了么?”桐桐忽然拉着季青的袖口问。
季青囧囧地看着小朋友,这就要跟人走啊?
“这…为什么跟我走啊?”
桐桐于是抱着双臂,一本正经地说:“目前为止,你是唯一一个看了我成绩还没批评我的人,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把自己交给你,我也放心。”
“…”季青被这熊孩子小大人的模样逗笑了,心说你这不是看我好欺负吧?
“而且难得遇到长得跟我有一拼的帅哥,我觉得这简直是命运的邂逅,爱的新篇章,我想我的人生会因你而改变的,带我走吧!”桐桐继续说。
“…”季青抬头看向王煦,发现她正笑得有些尴尬,不由问:“这孩子平常都看什么啊?”
“有时候我看言情剧,他也会跟着看一些…”
“可我俩都是男的啊…”
“其实我是个腐女…”
“…”还有不腐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