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静悄悄的,像是一座装修豪华的墓穴,他害怕了,从未有过的一种恐惧从窗户、门缝、地板缝里爬出来,伸出冰凉粘湿的藤腕,缠住了张仲文,吐出带刺的丝从他的耳朵、眼睛、鼻空里往他的身体里钻;似乎要吸他的血,吃他的肉,榨取他的骨髓,抽干他的脑浆!
然而张仲文却一动也不能动,任凭其摆布;他吓怀了,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害怕,又为什么这样害怕!他在心里用虚弱的声音在喊:“谁来救救我啊,来拉我一下啊…谁,谁啊…救我啊!”从来都是他救别人,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别人来救的。可是他今天真的很需要一个人来拉他一下,哪怕是轻轻的一下,就可以把他从这恶梦中拯救出来。然而没有人。哪怕是随便谁的幻影也都没有,没有。汗滴划过额头,带着死亡的温度。张仲文咬紧牙关“我要起来!”
“我不要就这么放弃,大功哥没有了,不属于我了;我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不干,我不甘心,我不要这样!”
“我一定有办法的,我不要这样活着…”他猛然从床上直挺挺地坐起来,然后发了狂般地奔向他的书房,他要去寻找一样东西,只有那个东西才能帮助他,才能救他。
他把抽屉倒了出来,教案纸散落到地上,他就踩着走了过去…那些经历过文革的词典和书籍以为历史又倒流回来,认命地被扔到来扔去。
张仲文最后找到了那个黄色信封,上面的火漆蜡油依然鲜艳,好像是昨天才封上去的,他就相捧着自己的心脏一样捧着它,呼吸急促,双眼射出贪婪的光。
他哆索着手撕开了那信封信,欣慰地看去…十秒钟后他脸上肌肉变得僵硬。十五秒后他像被人在胸口上横穿一剑一样,眼睁睁地在目睹自己的死亡。
他还是笑了,笑得像他童年时那样灿烂,无忧无虑,无牵无挂…他笑得出了声,因为这是他一生见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之一,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酷更讽刺更幽默更批判现实主义的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他师傅临走的时候留给他的救难真言就是这句话。也是总被他当成放屁的那句话。张仲文很潇洒地把那纸一扔,他不信。他觉得自己和那句话没有关系,他心里在说不是的,他不是的,他没有在什么苦海里,他也不需要岸。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或许是因为激动的关系他突然想吃点东西,他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不对,除了一块糖之外他没有吃任何东西,他这么想是为了证明他的思维还是严谨的,他没有受到任何刺激而边得糊涂。
他是大仙,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懂,他永远镇定…他,他不害怕!他习惯性地拉开自己的抽屉,那一罐小熊饼干还在那里,里面还有257块,257只憨态可掬,巧克力色的小熊,他一直都舍不得吃,最多一天只吃一块,还有很多因为他生病不能吃,那些小熊瞪着眼睛观望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紧紧抱着那个罐子,好像那里装了他的全部身家性命,他邪恶的眼神在四处扫视,生怕有人来抢夺他的宝贝…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了,因为家里根本没有人,就算是笑梅在,小宏在,他们也早就对这些东西不敢兴趣了。
这257块小熊饼干为什么会如此重要,如此让他眷恋担忧,他早已迷失了理由,不知道,不清楚…他现在觉得房间里每个角落里都隐藏着一个小孩,一个贪心的小孩子,他会把自己手里的饼干抢走,吃掉,那些小孩都在嘲笑着他,用手指着他,要来抢他的,夺他的。
他大叫了一声,捧着饼干罐子跑了出去…他发疯地奔跑在大街上,好像身后那些小孩子都来追他,他不能仍任何人夺走他的饼干,他的小熊饼干,他每天只吃一块,巧克力味道会说话的饼干!
天上的云很多,但却并没有完全遮住月亮。街上的人也很多,但却没有一个人认识他。张仲文穿着他那件价值三千多元的西装,和他一次油都还没打过的皮鞋,狂奔在沿江县的街道上。
他跑啊跑啊,最后他听见了流水的声音,看见远处美丽的霓虹灯和高楼大厦,他才发现自己来到了江边。
因为前几天的大雨,江坝放了洪,江面上的水暴涨了起来,江堤上延伸到岸上的台阶被淹没了一半,那滚滚奔流的水在黑夜里显得十分凶猛,这让张仲文感到十分刺激,他满意地抱着饼干来到水边,如同一个捡到可口食物的流浪汉,想在这个安静无人的地方享受自己的晚餐。
他丝毫没有感觉到那被水浸湿的台阶有多么凉,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借着江坝上昏黄的路灯光他用哆哆唆唆的手从罐子里掏出一块饼干,幸福地放进了嘴里,嘴嚼那松脆甜香的滋味,他的耳边不自觉地又响起那句话:“你听话啊…这里面有三百六十五块饼干,你每天吃一块,等到饼干吃完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你听话啊…等饼干吃完的时候,我就回来了…”张仲文嘴嚼的速度越来越快,刚开始的时候还是一块一块地细嚼慢咽,接着变成了狼吞虎咽,后来他抓得更快了,连嚼也不嚼就想生吞下去…他觉得这是自己的失误,因为他没有听他哥的话,所以他的哥哥,他的那个大功哥就没有回来;而那个在北京拥抱他的,今天结了婚的人,只是一个陌生人,那个他不是属于他张仲文的大功哥…他的大功哥就在这片黑暗的深处的某一个地方等着他,只要他把这些饼干都吃完了,他就会出现…他们接还是还是象过去那样,平静地生活在一起,没有出国留学,没有婚礼,大功哥该是他的,就是他的,不是任何人的!
干燥的饼干塞满了他的喉咙和口腔,他实在是咽不下去了,他感到呼吸都困难。他喘着气,低着头,望向那哗啦啦奔流的水面。突然他的眼前有一只已经淹死的小松鼠的尸体从他眼前漂流过去,那小东西还没有闭上的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与他交错的时候,那黑黑的空洞的瞳孔好似在对他说:我死了呢?我死了吗?我还不想死啊?我怎么会死呢!
张仲文浑身被电击一样,他打了个颤。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动物的尸体被大水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水流的轰鸣占据侵袭了他的大脑,世界只剩下这流水的声音,和一片无边的黑暗。
他发现,原来他和那水中的小东西一样。无论他是谁,他是什么,他是什么都不怕,可以为他所爱的人付出一切的张仲文也好;还是在有两千三百年道行的,可以呼风唤雨上天如地的蛇精也好;在这如流水的命运面前,他不过就是一个挣扎过,兴奋过,但最后还是无能为力被夺去一切的弱小的生灵!
他以前所做的一切,相信的一切,在命运的洪流里无非就是自作自受,自怜自爱的一次无益的徒劳。花开花会凋落,生命诞生迎接死亡,种种鲜艳的景象和燃烧沸腾情欲最后都是尘归尘,土归土。
他愤怒地站起来,用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勇气和力量把那罐饼干抓了满满一大把,使出全身力气,朝那黑夜里的江面上狠狠扔了出去。仿佛他扔出去的不是食品,而是一个谎言。小熊饼干落入水中,连个水花都没有。
只有水流急促奔涌的哗哗声。天好象更阴了,本来还算明亮的月亮被积雨云围了起来,最后只剩一小块发光的脸。
就是那么一小块光,照在他身前的水面上,折射出镜子一样的水轮。那水轮旋转荡漾,吸引了张仲文的目光,不知是那里面还是只在张仲文的眼睛里映出一副副人间画象。
张仲文看见那水舞月光中…一边上点缀着彩灯的玻璃窗里高朋满座,推杯换盏,肉香酒浓中人人笑逐颜开;一边是瑟瑟稀雨中小巷路口里卖茶叶蛋的小姑娘,摊开发灰的苞米饼子嘴嚼着咸菜根,在煤气灯中兜胸缩手。
一边上琳琅满目的橱窗里的29寸画王彩霸里一个笑脸开心地说着:“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还收脑白金!”另一边上堆积如山的垃圾场里驼背的老人一身污垢带着愤怒地争着:“昨天易拉灌还卖一毛,为什么今天就只收八分?”一边上灯火通明的学校晚自习室里少年们弯腰俯首,面对书山题海,一边上声色凄迷的游戏机房台球室里染发拈烟的小孩潇洒自如,笑闹歌坛舞林。
一边上洗涮织缝手等待自己丈夫归来的妻子悄悄去探望自己的孩子有没有睡,一边上宽衣解带左拥右抱的丈夫顺手掏出手机大声说今晚有事不回来了…哈哈…张仲文看着看着开心地笑了起来。
“人世…”水流急转,波纹荡漾。阴阳变化,光影交合中一个人形浮现。水中出现的是一个小孩的脸,眉眼清晰,赫然是幼年的张仲文自己,那小孩开口对他说道:“你看到了吧?这就是人世。
你喜欢的,赞美的,努力付出想寻找安宁的地方。可是二十二年来,你的付出得到了什么?”“你是谁?你凭什么这么对我说话?”“我是你啊。我就是张仲文,那个在你心里边,你看不见的自己。”
“你?”“我!”张仲文恐惧地向后退了一步,而水中的小孩却开心地笑了起来。那小孩子一扬手,奔腾的水流朝两边一分为二,琉璃挂壁一般静立在江面上,把波涛汹涌的江水横着断开,而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的裂缝中赫然呈现出一条蜿蜒延伸向地底的小路。
小孩站在路上调皮可爱地眨了眨眼睛,朝张仲文一挥手说道:“其实你也不是没有机会,人活在世不就是图一个乐字吗?现在你的心里的人不再是你的了,你想的念的都成空了;你又何苦在这个乱七八糟的世上继续混下去?不如你跟我走,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的那个大功哥就在这道上。
来,跟我走,跟我走你就能找到乐子了,你的大功哥在我这类里着你呢…”说完那小孩就嘻嘻哈哈跑进了小路里。张仲文被说动了心,一脚就踏上了那软踏踏雾蒙蒙的小路。
刚一上来他眼前就一黑,接着在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在另外一个地方了。***猩红的天空下,亘古不变的沙漠上正东方升起一轮墨绿的月亮,好象一只诡异的眼睛在不怀好意地审视着大地。而正西方黑褐的太阳照耀着青紫色的星星死气沉沉地挂在半空中,暗示这里是一个了无生机的世界。
天上不停地下着雨,那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落的火珠和熔化的铁汁,三三两两砸字干涸龟裂的大地上,冒出有硫磺味道的烟。
眼前的路只有一条;而且就在张仲文一抬头就可以看见的地方,是一幢高耸入云的青石牌坊,血迹斑斑的石柱顶端写着两个大字:黄泉。
只见小时候的张仲文在牌坊里面拿了一朵黄色的菊花摇着,开心地笑着,身影一晃。张仲文喊道:“你说,我的大功哥在哪里啊?”
“沿着这条路往里走啊,哈哈…”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张仲文挠了挠头,痴迷地朝里面走去。这路好长啊,并且撒满了火山灰与碎裂的石头片。
过了青石牌坊后地势越来越低,是一条烟雾弥漫的下坡路。可是张仲文越往里面走,就越觉得自己的腿灌了铅般变得沉重不堪;可是有一个声音对他不停地说:“你可别放弃啊,你的大功哥就在前面;他就是你的,你要是找到了他,你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再没有别人打扰你们,你们在一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逍遥快活!走啊,朝前走啊,别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