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人已经看花眼了,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但是每个人的心里,都仿佛听见了灵魂内核里的音乐,愉快的,悲哀的,激烈的,舒缓的,因人不同,也因心不同。张仲文呆呆地说了一句:“浮生幻梦舞。”
那第七朵花积蓄了足够的热量和光辉,伸展花枝,尽力一吐。一道七彩如虹的光线在星星点点银河璀灿的墙壁上映照出一个嘴中叼着一只青莲花,妩媚娇艳的女子来。
这女子发髻端庄,环佩峥嵘;裸臂赤足,面容安详。与众不同的是她身后是一条豹尾巴,脚趾也是野兽般长甲绒毛,身上却缠绕着孔雀翎图案的丝绢。
这女子在花儿的光线变幻下一举手一投足都格外逼真动人,她随着那乐师们演奏出来的乐曲欢快忘情地跳起来。
整间屋子里可以说是:回眸柔转惊碧水,兰指轻翻撒翠烟;广寒深处飞绡袖,凌波急下九重天;笙歌卷尽桑林土,抖落灵纱现朱颜;日月同舞星辉暗,琼丹如雨花蹁跹而那些仕女和武士,也和着拍子,在漫天星光中翩翩起舞;刹那间这黑暗的花房间里流光四溢,群星灿烂。
人已经分不清楚那个是花,哪个是影,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人人心里都充满了欢乐,再没有丝毫痛苦烦忧,忘却了所有凡尘琐事。杨立功站在门口,他也被这奇景所震撼和迷惑了。他的目光和心意不由自主地随着那女子的姿势和舞蹈游走着。
他的世界里渐渐只剩下了自己。最后在流星的雨线中,那舞蹈的女子竟然面带微笑地在他眼前从墙上走了下来,他听见那女子身上的首饰的叮当声,看见那女子把嘴里的青莲花取下来,长长的纱带在他面前飘起,轻柔地打在他的脸上。
杨立功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手起花落,青莲花正中他的眉心,他闻到一股清爽奇异的香味,还看见那女子的红唇张合,对他说:“忘。”“忘?”
“忘!”杨立功站在漫天繁星下,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童年时代的荒野上。他想起自己被张仲文莫名其妙地拉大一棵大树下挡雷,还记得他背着张仲文走了很远的路,现在田野上分了一条岔路,他就站在开满了野菊花的路口。
小小的张仲文抓了抓他的脸,对他的耳朵轻轻吹着气说:“哥,你放我下来。”“干嘛?”杨立功有点舍不得。张仲文手一松,自己从他的背上跳下来,站在田埂上。他身后是已经下沉的只剩下一抹的残阳,就好像是灰暗天幕下的一丝血迹。
张仲文提了提裤子,把小衣服整理好,白胖的小脸蛋上绽开机灵的笑意,就听他说:“哥,你累了;我不要你背我了。我已经是大孩子了,我要走我自己的路了。”说罢他的身影就连蹦带跳地走上了一条分岔路,杨立功刚想喊:“你别跑,我不让你走。”
可是还没等他来得及去追,张仲文脚下路却已经不见,只剩下一片空旷的田野尽头处有他小小的身影在远处快乐走着跑着,杨立功隐约听见他还在唱:“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
还恍惚看见张仲文回头朝他挤眉弄眼,调皮地摇着手里的花。天低云暗,残留的日光的血迹中,那个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杨立功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小文,哥不让你走!”
可是他的道路只有一条了。他又能往哪里去?他怎么能找到那条分岔路,又怎么能走上不属于他的那条路呢?
杨立功眼前一黑,疲劳地坐在了地上。他真累了,背着一个人走了那么远的路,他怎能不累呢?当有人一拍他的肩膀,他再次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是在花房的门口。
不过电灯已经亮起来了,那盆花儿还是不起眼地端坐在水池上,花房里还是一片水泥和灰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众亲人赞叹不已,各个都如梦初醒。只听张仲文很是大方地说:“二舅,这盆花我已经种出来了,该看的我也看过了。明天把他抬到我大功哥和笑梅姐的新房去吧,他们家没什么花卉,这就算是我送他们的结婚礼物。”
“小文,你真大方,二舅没白疼你。”张仲文摆酷地一笑,叼着烟卷从他爸和他妈面前招摇而过。张老师夫妇可能是太激动了,也没管他们的宝贝儿子。张仲文一步三晃地上了楼后,乔笑梅问杨立功:“你刚才想对我说什么?”
“什么?”杨立功抓着脑门搜寻记忆,可是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要对笑梅说什么,只好呆呆地说:“没有啊,没什么。”笑梅嗔怪地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笑着说:“看你个傻样,一定是结婚忙糊涂了。”***
每一场婚礼都是一场战斗。东北地方上的婚礼包括了中式婚礼的所有特点。紧张热闹,铺张浪费;人来人往,有哭有笑。杨立功的母亲在头上插上红花的时候先是对着镜子笑了三分钟,突然就晴转雷阵雨,豆大的眼泪唰唰地就流下来;家里人都不觉得奇怪,也没劝,大家都知道,她那是乐的。
因为乔家在地方上的声势,所以这场婚礼搞得比庙会还热闹。沿江县里最繁华的路段上的三家酒楼都被包下来了,喜宴共计九十八桌,分早中晚三拨;前来参加婚礼的车辆把大半条马路塞得水泄不通。
而对乔家上下老少来说,这风光的背后却是劳累,所有的直系亲属都要招待客人,这并不是说酒楼的服务不好或是乔家花不起钱请人,而是因为来往的客人都是亲戚朋友和自己家里有关系的角色,谁都不能怠慢,因为点烟倒水端茶送糖果这类的事情一定要自家人伺候才显得有人情味。
于是乔家的孩子们都得衣冠楚楚地出来当招待,还有远一些的表兄弟姐妹也得上场。张仲文负责举行典礼的大堂的那一层楼,这时候他也不是什么大仙了,陪着笑,低着头,还要听从妈妈的教诲去甜蜜蜜地叫一些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大表舅二表姑三大爷四大妈。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穿起了他爸爸从意大利给他带回来的西装,一千多美金,挂在他身上,他只觉得自己浑身沉甸甸热呼呼的。
他还要竖起耳朵,听家里长辈的传唤,还要瞪起眼睛,扫视大厅里哪个桌子上的瓜子没有了花生少了客人要喝水…说白了,他就是一跑堂的。
乔笑茹也打扮得如往常般的花枝招展,她在二楼跑来跑去。杨立功的弟弟小宏年纪小,就来往于楼上楼下支应着。
可是不一会儿他和乔笑茹就都累出了汗,两个人暂时忙里偷闲,抽空喝点茶水,小宏很是佩服地看着在楼下来回奔忙的张仲文说:“我小文哥真厉害,你看他笑起来多自然啊,我对那些从没从来没见过的亲戚就一点笑不出来。”
“哼哼…他是怪物,咱不和他比。”笑茹安慰他。“可是我总觉得小文哥怪怪的,他从早上忙到现在一分钟都没有歇下来,从来没看他做什么事情那么积极。”
笑茹真是了解张仲文,她一拍小宏的肩膀,微笑着说:“咱们也好好干吧,你妈妈和爸爸看见了,红包可是大大的有…他张仲文早算计好了。好好跟你小文哥学着点吧,你看他什么时候做过亏本赚吆喝的买卖?”
忽然间楼外炸开红艳艳的鞭炮,青蓝色的烟在整条街道上泛起。人们的欢呼中,饰满鲜花的轿车停在酒楼的门口,西装革履的杨立功从车上抱下一身大红,娇颜似水的乔笑梅;在大两个人脸上都是充满希望,年青欢乐的笑容。
大家都涌向门口,抛向天空撒落而下一地的彩屑和亮粉。大大双喜字,点亮的红烛,满屋子的祝福,亢奋的人群,也都在见证这阆缘佳偶、天作之合。
谁也不会注意到,在人群中有一道渐渐浑浊的目光,带着苍凉却也是充满祝福的笑意,如丛林中的猎物落空的蛇悄然一样隐没。***
喜宴摆到了几乎天黑才算是宾客散尽,可是劳累了一天的众亲友还要收拾东西计算帐目;这些之后自然还有一桌子酒席是留下来给自家人吃的,这其实已经不能算是酒席了,这实际上只能说是填肚子补充各后勤人员和指挥调度人员们的精力的晚饭。
因为都是自家人了,所以也没有什么客套和礼仪,大家基本上就是端着盘子碗吃,不说话,也不喝酒。杨立功和乔笑梅在酒店的门口毕恭毕敬地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如释重负地互相搀扶着疲倦的身体回到了屋子里。
姥姥心疼地招呼他们俩来吃饭,可是他们俩喝了一肚子的酒,早就什么也吃不下了。笑梅解开杨立功脖子上的领结,给他散热发汗;杨立功原本白晰的脸庞上因为饮酒过度也隐现出暗红,他头上的汗珠顺着鬓角躺下来,像小河一般。
笑梅少少装了一碗饭,上面添了些菜肴,递给杨立功。杨立功斜坐在凳子上用一只手支着头,眉头深锁,那是不胜酒力后的痛苦;他挥挥手表示不吃。
“你少吃一点吧,晚上还要闹洞房呢。”笑茹在一旁提醒他。笑梅脸红了,她把饭放在一旁,去倒茶。
张仲文蜷缩在桌子的角落里,躲在自己妈妈的身后,他看了整整一天的鸡鸭鱼肉,胃里面翻江倒海难受恶心的要命。
他什么也不想吃,他只端了一个空碗在做样子。趁大家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候他来到杨立功母亲身边轻声地说:“二舅妈,我不太舒服,要是没什么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杨立功的母亲看着一脸汗气色怪异的张仲文流露出慈祥的微笑,她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大红包来,塞在张仲文的怀里;用一种赞许的声音说:“小文,你今天真累坏了;你要是胃里难受,你就先回家吧!”
“谢谢舅妈。”张仲文点点头,又对自己的妈妈说了一声,然后就穿上了外衣。在迈出酒店之前,他管不住自己地回头张望了一下,他看见杨立功半闭着眼睛坐在那里,那亲切熟悉的脸庞沐浴在酒店大堂里喜气洋洋的光辉中,不自觉地也会心笑了一下。
而这短暂笑容只保持在他转身回头开门的那一秒种里,当他来到外面的大街上,冷风吹起,他走在人来人往街道上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和路上所有的行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白天的时候天很晴朗,可是到了晚上的时候天就有些阴了。潮湿的空气预示着雨季的到来。雨季过了之后,就是秋季,长长的浪漫得可以写出很多诗歌与散文的秋季。张仲文在大街上边走边抽着烟,第五根烟头落地的时候,他就到家了。
一进门仲文先是安静地躺在床上,平合地呼吸。他努力闭上了眼睛,一天的疲惫和心力交瘁使他觉得自己浑身像虚脱了一样…他满意地笑了…他知道他今天的表现很让自己满意,张仲文永远是向着他哥的,因为大家都看到了,在他哥大喜的日子里,他尽了作为弟弟应该做的一切,而且是那么尽心尽力、认真负责。
他幸福地满足地长长呼了一口气,伸展着疲惫不堪身体,仰在床上,姿态夸张,像一被条从水里拎到岸上的鱼。家里没有人。房间里也没有人。他失去了力气,恍惚中浮游太空。
他突然间发现自己很无聊,他不想睡觉,他要起来,做一些和自己有关的事。可是做什么好呢?他不饿,也不渴,不想抽烟,不想看电视,不想打游戏机,不想上网,不想起来,但也不想就这么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