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为了迎接明天的婚礼,一家人都早早睡觉了。张仲文躲在自己的小屋里说不出的古怪滋味,虽然他已经做了放弃的决定,但是心里面那些残余的不甘与怨恨还是让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他决定要去看一眼杨立功,还没有结婚的,不是他姐夫的杨立功。楼上楼下的路记载了太多童年和少年的记忆,这一晚的张仲文似乎格外清醒。他轻车熟路地摸到杨立功的门口,用最小心的方式打开了杨立功的房门。
那是阴历十四的晚上,晴朗的夜空上繁星点点,月光照进窗棂,张仲文一再叮咛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来看他哥哥了,至少,是最后一次带着情爱来看他哥了。
他幽灵般伫立在杨立功的床前,仔细地端详着他哥的脸,聆听他哥的呼吸,看了好久,他忽然盯住他哥赤裸的脚踝,突然内心里一阵激动,一颗心狂跳起来。他倒退着出了房门,冲到厨房里接了一碗清水,小心翼翼地端着水碗再次来到杨立功身旁。
他对着天上的皓月伸出一根手指,念念有词搅拌着清水,水旋转激荡,于是他把水放在杨立功脚边,凝眉仔细看去,只见那水逐渐静止安定之后,从杨立功脚踝的方向那里隐现出一条极细的红线穿过水碗。
张仲文大气也不敢喘,谨慎地端着水碗寻找那红线的另一端,果然不出所料,红线从客厅对面的乔笑梅的房间里连接而来,把他们两个人系在一起!
张仲文把水放在客厅中央,死死地盯住这红线看。就是这条细如蚕丝,轻如薄翼的红线,隔断了他张仲文的一腔深情,毕生挚爱。一个念头突然涌上了他的心头,瞬间的罪恶占据了他混乱的大脑,他冷眼一笑,匆匆上楼,翻出一把剪刀来。
在蜡烛的火焰上烧得炽热,他沉着脸带着七份阴暗三分得意,拎着剪刀就来到客厅中央。他颤抖的手拈起水中的红线,恶狠狠地在心中念道:“什么红线相牵,宿世姻缘,在我面前,通通没用!都是鬼把戏!”
月亮穿透云层,一抹亮光照射在客厅中央的墙上。那是乔笑梅的一幅新娘照,穿着雪白婚纱,盛装艳丽的乔笑梅脸上带着温婉慈祥的笑容,柳眉弯弯,充满幸福与欢乐的大眼睛望着张仲文,好像在对张仲文说:“姐姐就想这一辈子能找到一个可以照顾的人,可以互相依靠的人,就什么都足了…”
“你大功哥,就是我的归宿啊!”“我一生幸福的归宿啊!”张仲文举着剪刀的手停下来,僵硬在半空,他看着乔笑梅的照片,浑身发抖。
姐姐美丽而又和蔼可亲的面容是那样温柔地看着他,这温柔的目光仿佛是一把刀子,扎在他拿着凶器的手腕。最后他手一抖,还滚烫的剪刀砸在地板上,发出“咣”的一声响。寂静的深夜里这一声响吵醒了家里的大人,屋子里传来“谁啊,这么晚还不睡觉?”的质问声;张仲文慌忙端起水碗,抄起剪刀逃到走廊里,没想到一下子撞到了披着衣服出来看个究竟的姥爷,姥爷眯着眼睛问:“小文,你这是干什么?”
“我?我去花房…”张仲文随口应声。“呵呵,你的那棵宝贝花儿半夜里还要动手术啊?”姥爷无奈地笑着说。
“…是啊。”张仲文勉强回答。“小文,反正姥爷也睡不着,和你一起去看看你的花儿好吗?”因为明天的婚礼,姥爷心情激动。张仲文抬头看了看白发苍苍的老人,点点头。
祖孙二人来到花房,张仲文怕老人有闪失,打开了所有的灯。花房里亮如白昼,张仲文领着姥爷来到空明七心灯前,老人一看这奇异的花朵,发出由衷的赞叹,夸奖道:“小文,你真是个巧花匠,我活了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花…”
可是张仲文并没有因此而高兴,他指着花丛中央那唯一一个没有绽开的花蕊说:“姥爷,其实这花还没有完全成形呢;空明七心灯只要有一灯不亮,就还是凡种,算不得上品。”
“小文啊,姥爷知道,你为这花,花了不少功夫了吧!”“十一年…整整十一年。”张仲文骄傲而苦涩地回答道。
“姥爷知道啊,你只要一放假,一有空,就整天钻在这又闷又湿的花房里,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天天钻研你的这个什么空明灯…你一个小孩子家家,能有这份心,这份力,真是不容易;好歹今天它也算是有了眉目,你该安心了吧?”
“不,我一定要种出真正完全的空明七心灯来,差一点,我也不甘心,不罢休!”张仲文把手中的水碗里的水缓缓地浇灌在花泥里。
“小文,你就是年轻;你听姥爷说,不管是什么花儿,再美丽,再珍贵,可是它要是开放了,就会有调谢的那一天,也就是说,没有不变的长久。你们种花的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为什么你们都还愿意认认真真,呕心沥血地种花养花呢?”
张仲文呆了一下,迷惘地看着自己的姥爷。“其实这其中的奥秘很简单,种花的人并不是想让花死,也都不是为了看花开才栽种的。
小文啊,这十几年来,你辛辛苦苦地给花培土养肥,选种生芽;裁枝剪叶;捉虫看病,每一时每一刻你都在尽心尽力,难道你不是乐在其中吗?花开了,你固然高兴;可是这花不开,你还不是依然兴味盎然地在看着它,守着它?人识花好花方好,好花只好养花人…你种它的那么多的时间里,我看你美着呢。”
姥爷的话像春天的小雨那样撒在张仲文的心房上,那空明七心灯似乎懂得人语,朵朵花儿扬起头,期盼般地望着张仲文。张仲文笑笑对姥爷说:“姥爷,我明白;咱回去吧…这屋子里潮,你的关节炎还没好,别多呆。”
“好,好。”老人慈祥地笑笑,小文拉着姥爷的手转身要去关灯。突然姥爷停下脚步,屏住呼吸说:“小文…你听,什么声音?”
张仲文也站立住,他竖起耳朵,觉得背后若有若无地传来一种细弱缥缈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天堂那里传来的丝竹轻奏的旋律,急若水淙淙,静如云雾蒙蒙;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婉转悠扬地从深夜的空气里钻进人的耳孔,浸到人的心里。
两个人同时回头,只见水池中央的青绿鲜枝上,七朵花蕊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完全开放,那最中央的小花,羞涩腼腆地舒展开晶莹的花瓣。
张仲文睁大了眼睛跑到花碗前,还没来得及兴奋,却马上就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般张口结舌地呆立在那里,因为他看见,最后一朵花苞里竟然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花都开了,可是并不是传说中的七种颜色,空明七心灯上只有六盏灯,岂不是笑话?张仲文腿脚一软,全身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小文?你没事吧?”姥爷惊慌失措地说。
张仲文多年心血,功亏一篑。这花早不是什么花了,在他心中,那空明七心灯就是他全部真情挚爱的证明,是他心中渴望被承认,被理解的希望。
可是事到如今,还是花开六朵,如今他心里面已经一无所有,万念俱灰;人生漫漫,他哪里再有力量和勇气去期待那第七朵花?去相信那遥遥无期的传说?他恨恨地流下泪来,嘴里喃喃地说着:“为什么?为什么?”
胸口气血翻涌,再加上身体虚弱,他眼前一黑,仰头就栽倒在地面上。姥爷一看忙跑到花房门口,大喊道:“来人啊,小文晕倒了!”
乔家的小楼里在几分钟里灯火通明。张仲文的爸爸妈妈,还有大舅二舅两位舅母,乔笑梅杨立功及弟弟妹妹,都穿衣赶到楼下。还是张仲文他爸爸经验丰富,他用手捧了一把水池子里的凉水,撒在张仲文的脸上。
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胸脯,没过多久面色苍白的张仲文在母亲的怀抱里幽幽转醒,看到众人关切的样子,不好意思地轻声说:“我没事…没事的。”杨立功望了一眼旁边的空明七心灯,再看张仲文的表情,心里就已经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眼前憔悴瘦弱的张仲文靠在他妈妈怀里,干枯的眼睛却不敢再看他;他攥着拳头,咬着牙,他真的想把真相告诉笑梅,告诉家里的所有人。
他酝酿着,准备着,低矮下头思索着,他不管了,他的良心和欲望都在驱使他,今天要把自己所有苦闷和不安做个了断!“笑梅,我有话对你说!”杨立功声音不大,却很坚定。笑梅却着急地回答他:“你先等等,没看这里乱着呢?”
张仲文在家人的质问与关怀下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妈妈扶着他,而他看见杨立功却只想回避,他勉强地说:“我们出去吧,别在这里闷着了…”
大家把他搀扶到了花房门口,大舅在关上花房门前拉下了电灯的电源。众人刚想离去,大舅却说:“不对,屋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什么啊?”大舅妈自然地推开了花房门“哪里有什么…”话到嘴边,惊为无语。
“天啊!”乔笑梅和母亲离门口最近,瞠目结舌地呆立在那里。“怎么了?怎么了?”二舅和张仲文的爸爸妈妈也伸头来看,不看还好,一看也呆若木鸡般地不说话了。原本黑洞洞的花房里,现在却在光辉四射,如星云般旋转闪烁的一片灿烂中。
正北方的水池上就是光芒的来源,那里有白银真金翡翠琉璃玛瑙琥珀六种色泽的小灯在燃烧跳跃,仔细辨别可以发现是六朵花的花蕊在黑暗中不停闪耀,而其它辅花上去散射出数以万计的细小的光点,打在花房四面的墙壁上,整个房间里就像在下了一场流星雨。
天窗上方有风吹进来,吹得花枝摇叶动,那落在房间里的满天星星也随之摇摆起舞。最不可思议的是花的最中央,有一抹氤氲聚集,深不可测的暗光。那就是第七朵花的花蕊,无形无色,无声无息,在这小宇宙中仿佛是神秘的黑洞;那满天的光辉不知道是从它这里散发出来的,还是吸收进去的,总之星光宝石把它围在中央,显得它神圣不可侵犯。
“我的妈呀…小文,这就是你说的什么,什么灯?”“原来它要在黑暗的状态下才会显现出真正的形态和美丽。”“这花得值多少钱啊?”张仲文挣脱了妈妈的胳膊,他踉踉跄跄地来到空明七心灯前,绽开了欣慰的笑颜。
“笑茹,你到我的房间里的书桌上拿一只蜡烛来…”张仲文吩咐。全家人都不知道张仲文又要搞什么,可听他的语气里迫不及待的欣喜,笑茹什么都没说就跑上楼去,不多久拿了一根小小的红蜡烛来。“大家都不要走,演出刚刚开始。”张仲文低声说。
他掏出打火机,点上蜡烛,小心翼翼地把烛火放在第七朵花的下面。那一团黑暗吸收了蜡烛的火光,渐渐衍生出许许多多光亮的细丝。
那些细丝慢慢连接其它六朵花,好像在发布命令。那几多花面面相觑,互相对视,仿佛在交头接耳,最后它们都迎面聚敛着由细丝传来的蜡烛的火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突然间六朵花儿花苞大放,由里面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投影在花房间的墙壁上,刚开始模糊朦胧,可是随着烛光的积累,那影像越来越清晰,六个光影手足可辨,眉眼逼真,竟然是一对对弹琴击鼓的乐师,持刀举剑的武士和焚香摇扇的仕女。
最为神奇的是,那花儿自己竟然知道变更角度,让花中的光转换位置,也因此影随光动,那些人物也因此在墙壁上游移说笑,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