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看着他,脑海里闪现出第一次在调教台看到这奴隶的情形。那时他还在昏迷中,同样闭着眼睛,但分明能感觉到那具躯体里奔腾的活力。
那种向日葵般的、沾着泥土味的粗野的美丽,和现在瓷器般晶莹脆弱的人影重叠起来,桀骜与温顺、坚强与脆弱、冷笑和泪水…在忍的眼前交错出现。
最后他肯定地说:“是的,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不要你。永远不会。”
那奴隶似乎怔了一怔,面上慢慢浮现出一缕苍白的微笑,低声道:“这世界上有永远么?十年后,二十年后,您的奴隶已经又老又丑,您还会要他么?他只是一个累赘而已,不会对您有任何用处。”忍屏住了呼吸。
他沿着那奴隶的目光望过去,眺望着冰冷苍凉的诹访湖,慢慢地道:“你在想她,是么?你的母亲,羽千代。”
怀中人的身体一僵,他似无所觉,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的母亲,毫无疑问是爱你的。
否则她不会冒着被丈夫发现的危险把你生下来,她大可以把你当做一个多余的肉块处理掉。这很容易。但她没有。”
“可是十年以后,她还是独自走了,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世上。这种做法,比杀了你更残忍。十年前的宝贝,十年后成了累赘,以至于她把你和这世界一起抛弃。
这就是被誉为最神圣最伟大的母爱,也不过如此。”
“世人总是这样,他们反复无常,善变而又善忘,总是贪婪地追逐着索求着更新的,最新的,不理会他们已拥有的东西。他们总是向前跑,从来不肯停下来。在这样一个世界,怎么可能有永恒呢…”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恍惚,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而虚弱,他察觉到了,于是笑了笑,盯着自己白皙修长的手:“但凡事都有例外…这个变数就是死亡。
死亡的提前到来可以改变一切,让不可能成为可能,让善变的人类再也没有后悔的机会。因为死亡,所有的爱恨都在那一刻终结,凝固成永恒。”
“你的母亲,也是这样。从这里跳下去的时候,她并没有舍弃一切,只是舍弃了你。通过死亡,她让一段轻浮可笑的感情变成了永恒。”
“所以世上是有永恒这回事的。只是,她的永恒里,没有你。”他慢慢地叙述着,似乎在告诉那奴隶,又似乎只是对自己倾诉。长夜将至,轻烟笼罩着整个湖面。
依稀有人在喃喃低语:“你总是在追寻你得不到的东西…”那声叹息,低回婉转,在荡漾的水波中一圈一圈地扩散开去。悲伤的眼,低垂的眉,在烟波深处隐隐浮现。
“我只是不想你离开。”有个孩子在哭泣,稚嫩的童音在凄凉的晚风中飘散。“我只是希望你爱我。”爱我,别走。有一瞬间他似乎惊跳起来,过去的伤口追过来,纠缠着他,让他不能摆脱。
细看才发现自己仍停留在船上,是那奴隶在拉着自己的衣角,惊疑不定地道:“是的,是这样的。可是她投湖的细节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主人是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是因为我…”声音戛然而止,他调匀了呼吸,从容地微笑道“是因为我是你的主人。”他温柔地抚摸着那奴隶的头,静静地道:“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懂你。”
那奴隶看着他,眼中的疑云渐渐散去,代之以信赖和依恋:“那一天,妈妈从这里跳下去,她推开了我,不让我跟她同行,但她并没有放弃所有。”
“她的怀中,在她贴心的地方,始终保留着一个青铜面具,刻着武田家徽的青铜面具,跟着她一起沈入湖中。那面具是浅见平一郎给她的。”
“她仍然爱他。尽管他玩弄她,抛弃她,侮辱她,她仍然不能舍弃这段感情。她对他的爱,至死不渝。”“是的,您说得对。世上是有永恒这回事的。只是,她的永恒里,没有我。”
诹访湖,在战国时代归属于信浓诹访神社所有。欲进军信浓,必先收复诹访。战国雄藩武田信玄于是挥师征讨,杀大神官诹访赖重,毁其家而灭其国,却不顾众多家臣的反对,娶了赖重的的女儿为侧室,在新田次郎脍炙人口的小说中,她被称为湖衣姬。
传说,信玄冷酷而纵欲,却对国破家亡的孤女湖衣宠爱备至,让他们的儿子取名为诹访胜赖,延续了诹访家的血脉。
传说,湖衣美貌盖世,最终也被信玄的真情所动,爱上了这个强悍的仇人,但仍然难忘家国之仇,郁郁早逝。
据说湖衣姬去世的那一天,诹访湖的水狂啸了一夜。传说,信玄对湖衣念念不忘,武田家世世代代家中都要有紫阳花,以纪念湖衣姬。
而他们的儿子胜赖,在信玄死后成为武田家的实际掌控人,却难敌织田信长,武田家最终在这位诹访神族的继承人手中覆灭,成就了一段宿命般的悲剧。
在大量以战国为背景的影视文学作品的不断诠释下,这段爱情被渲染得几近神话。
──乱世姻缘、家国情仇,从来就是吸引眼球的不二法门。二十多年前,少女羽千代就是在这里第一次遇上风流倜傥年少多金的浅见家主浅见平一郎。
娴熟攻心技巧的花花公子,在浸满了湖光水色的浪漫气息下诉说情话,想必分外吸引人吧,于是一个廉价的青铜面具就轻易夺走了少女的全部身心。
有多少平民女子不梦想着自己的是魔法点化下的灰姑娘,一夜之间便麻雀变凤凰?
又有多少怀春少女,不期待着能象湖衣姬那样得到一个强势男人的心,权倾天下却独独倾心于自己一人?
然而神话之所以是神话,就在于它的稀少和珍贵。不管电视上故事书上演绎了多少富家公子贫家女的动人传奇,现实多是始乱终弃的老套剧情。
时过境迁之后,当发现所谓的海誓山盟不过是一个笑话,曾经视若珍宝的爱情结晶也就变成了一个极为尴尬的存在。
“小羽,你为什么不是吉野茂的儿子?”这句话也许还有另一重含义。这孩子的存在堵死了她最后一条出路,死亡因此成为唯一的选择。“其实妈妈不知道,吉野先生一直明白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那奴隶幽幽的语音,冷凄凄地回荡在诹访湖上“他待我好,待妈妈好,以为这样就能让她尽快忘记那个男人。
浅见平一郎来信州的消息登上了报纸,他其实是有预感的,所以才会带我和妈妈去看歌舞伎樱之吹雪,希望她能够以家庭为重,但妈妈还是去见了那个男人,还带着我。”
“所以他那么愤怒也是有理由的吧。”那奴隶淡淡地说着,曾经很伤心很伤心的往事,现在说起来也只剩下平淡了“当他骂我,打我,说我在那里就是为了提醒他有多失败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本来也是,又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凭什么养我?就算被他操了几次,那皮肉钱能有多贵?”
他抬起头,看着满天迷蒙的星光,慢慢地道:“有时候会自我安慰,妈妈把我抛上船,大概是因为爱我吧,她想我好好活下去。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有谁会在乎?这些年,我一直很努力,想证明我对别人有用一点,对社会有用一点,可是…好像确实没有谁需要我。”
“没有我,吉野先生显然活得更好,他又成为一个无可挑剔的好丈夫、好父亲,而不是一个猥亵男童的中年刑事犯。
而我继母对其他人是很慈爱的,别人都这么说。也许,是我的存在,引发了他们心底最阴暗的一面吧。
真的,我想不出,除了灾难和不快,我还给别人带来了什么?”忍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插进那奴隶的头发里,慢慢地梳理着,一遍又一遍,传达着无言的安慰。
那奴隶感受到了他的心意,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笑容有些恍惚:“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回来看呢。”他把手伸进湖里,无意识地搅着水玩。
“以前我一直很怕溺水,现在想起来,妈妈搂着我让湖水逐渐淹没我们的时候,并不很糟糕,心里很平静,倒是她把我扔回船上的时候,那感觉,糟透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从指缝间流泻的湖水,梦呓般的道:“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怪过她想杀我,让我难过的是,她为什么最后不带我走?”
忍叹了口气,道:“我问你在怕什么的时候,我以为你会说,你怕旧地重游,怕看到吞噬了你母亲的湖水,但你却说,你怕我生气。”
他似乎笑了一下,眼底却流动着难以言喻的哀伤,轻轻地道:“所以你怕这湖,怕溺水,并不是怕溺水带来的窒息感,而是这之后带来的分离与孤独。”
并不意外主人对自己的了解,那奴隶挪动了一下身体,向忍偎依得更紧一些,闭上了眼睛,道:“谢谢主人,谢谢您还肯要我。
就算不是永远,也已经很好了。得一刻是一刻吧。”忍用力搂紧了他,感觉他的心跳,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放心,我永远不会不要你。
如果有一天我厌倦了你,我会杀了你,也不会抛弃你。”那奴隶看着他,眼睛慢慢湿润了,低声道:“谢谢。
好希望我能向您证明,我也可以对您有一点点用处。”他的身体在夜风中微微颤抖,苍白的面庞在幽深的夜色中仿佛一缕随时都会随风消逝的幻影。
忍禁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抹过他淡如水色的唇,柔软而微凉。四围寂寂,船飘荡在静谧平和的湖面上,有规律地摇晃着,泛起的轻响抚慰人心。
他们静静地坐在船首,看着水波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在星光下闪动着细碎的光亮。良久,忍打了个响指。那奴隶应声而起,脱去了衣裤,趴跪在船舱里,低声道:“请主人使用奴隶的身体吧!”
他的语音低沉而性感,动作优雅而流畅,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他不是在卑贱而淫荡地求欢,而是翩跹的舞者。
黑色的皮衣紧紧地包裹着他的身体,却暴露出雪白的双丘和引人遐思的密处,是拒绝更是诱惑。忍看着那奴隶,眼里闪过一丝异色,那就是他一手调教出的成果,他最好也是最坏的作品。
他微笑着,却分不清心中是悲是喜,纤长的手指,慢慢地抚摸着那奴隶的身体,背脊、腰线、臀部…然后,停下来。那奴隶的臀部原本刻着“贱猪”的字样,现在给纹上了一丛向日葵的刺青,光鲜亮丽的花朵,巧妙地掩饰住了原有的伤痕,但细细抚摸,仍然可以感觉到的细致花纹下粗糙的刻痕。
伤痕仍在,无法抹去。但那向日葵刺得生动,花瓣舒展,姿态耀眼,俨然一簇簇金黄色的火焰。
忍皱了皱眉,到现在他仍然无法理解,为何品位脱俗的母亲会喜欢这种粗野的花朵。
“喔,可我确实觉得这是世上最美的花啊。”女郎俏皮地向他眨眨眼,那是他永远神采飞扬、不知疲倦的母亲。他还记得她说话时的神态,以及她眼中闪动的光亮,翩然灿然宛如林间飞舞的蝴蝶。
“喔,可我确实觉得这是世上最美的花啊。”女郎俏皮地向他眨眨眼,那是他永远神采飞扬、不知疲倦的母亲。他还记得她说话时的神态,以及她眼中闪动的光亮,翩然灿然宛如林间飞舞的蝴蝶。
“美是唯一值得珍惜和追求的东西。你可以不相信真,不相信善,毕竟那是些众说纷纭人言人殊的空泛概念,在这个充满谎言和恶意的世界里,没有人能真正证明它们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