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掀开深垂的珍珠帘进入卧房里时,看见皇上正俯身坐在娘娘床边。
“苏儿,还赖着不起来?”因为半掩的销金帐,我无法清楚地看见娘娘的脸。只是春云般的长长黑发簇拥在枕边,隐约着苍白清瘦的侧影。若有若无的暗香,一阵复一阵地在翡翠屏侧迁延。
“苏儿,朕早朝都回来了,你还不肯起床,是羞也不羞?”虽然窝在锦被里的人只是抗议地“恩”了一声,分明连想理他的意思都没有,皇上还是乐此不疲地继续逗着床上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娘娘,怜爱似的伸手抚摩着那一头得天独厚般的丰盈黑发:“苏儿,竟然敢不理朕啊?”
冰蝶进来送茶,忍着笑将洋漆茶盘并盛着的金镶雕漆茶盘都轻轻搁在榻边的梅花小几上,旋又捂着嘴窃笑着退了下去。她提醒了我进房里来的原因。将盛着碧糯米莲子粥和几碟精致小菜的螺甸漆盘亦放在几上,我的视线却又忍不住地瞟了过去。
从我所在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皇上英俊的侧脸。一向冷峻威严的深邃双眸,此刻却是那般宠爱的视线。带着笑意瞧着销金帐里勉强睁开眼睛的人时,不是杀伐决断是圣明天子了…仿佛只是个心疼贪睡娇妻的新婚青年!
这不是我所熟知的皇上与嫔妃之间的相处模式。我想起方才冰蝶忍笑的样子。想必这样情状,在结雪洲已是司空见惯,贴身侍女才会露出那种“唉!又来了”的无奈而宠溺般的表情吧。而代替因患病而被遣出宫的雪鹃进入结雪洲不过三天的我,却始终无法抑制心中的惊骇与不解。
我惊骇于皇上与娘娘之间那种习已为常的私昵8,却无论如何不能明白让年轻英俊的皇上如此心醉的娘娘,到底魅力何在。
“苏儿,起来了,今儿有内宴哪!”皇上还在百折不挠地对着年虽然睁开了眼睛却完全对不准焦距的迷糊人儿奋战。我都觉得有点好笑了。最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皇上放弃似地将娘娘从藕荷色锦被里搂了出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脱下了外袍裹住怀里因突然被迫开温暖被窝而微噤的人。
娘娘瑟缩着偎在皇上坚实的胸膛上,浓郁乌亮的头发瀑布样倾泻在胸前,身畔,乃至盈盈垂落在了青锦地衣上。
“是什么?”指着螺甸漆盘里的银盏,皇上却在看见我的同时讶异地挑高了眉头。“…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禀皇上,奴婢化蝶。这盏子里是刚煨好的碧糯米莲子粥。”恭敬回答,我没有忽视皇上看见我时微微一滞的表情。就一如娘娘乍见我时,更露出的是半晌的愣怔。我不得不猜度许是我的外貌引起了他们某种熟悉的联想?然而这耶只得暂时成为了疑问。
听从皇上的示意端起盛粥的银盏侍立床边,皇上则一手搂稳了腿上犹自昏昏欲睡、仿佛随时会跌下来的人,一手执着银盏,舀了一匙热气腾腾的莲子粥送到怀中人的唇边:“来,苏儿,张嘴。”
娘娘听话地张开苍白丰润的嘴唇,不太有食欲地一口一口咽着皇上喂来的莲子粥,满脸驱逐不去的倦意。
长长的睫毛暗影般半阖,眼圈儿下面有淡淡的黑晕。看着怀中边瞌睡边食不知味般地咽着粥的人,皇上怜爱的视线仿佛凝固了,轻轻地,低下头在娘娘颊上亲了一口。我的视线仿佛也凝固了。渐次渗入心间的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感情。晴光摇进院宇,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映水曲、翠瓦朱檐,垂扬里、时时鸟鸣。
携着和暖气息的南风,穿过龙吟细细,攒进凤帏深深,吹得暗香一阵又一阵地,萦绕,萦绕,萦绕…这销金帐畔,翡翠屏侧紧密相契的身影,在初夏里披露了晨光,在搂抱中倾注了柔情。
是那样让我屏住呼吸的画面…就仿佛一场温柔而深刻的梦境!梦境,真的是梦境。美好,总难以保存。皇后率着宫人姗姗而至,是奉了太后之命前来向香妃“请教”一件事。
“你们又要派给香妃什么不是?”皇上不悦地将银匙扔进了我手上还留有残粥的银盏里,保护性浓厚地搂紧了腿上的娘娘,习惯地抚摩着怀中人委地的黑发。
看见此刻本该在勤昭宫处理国事的皇上,居然在这里一口一口地喂香妃吃饭,皇后明显地露出了不满。但她很快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只是以不引人注目的嫌恶目光,飞快地瞟了一眼正蜷在皇上怀里衣衫不整的娘娘。
“皇上,太后有书在此。”转瞬间就恢复了一贯的温厚端庄,皇后恭敬地递上一折冷金笺。皇上接过冷金便笺,看了两行,英挺的浓眉便紧紧地蹙了起来。他抿住线条分明的薄唇,分明是在平息胸中的困惑与怒气。
“太后亲眼看见的?还有谁可佐证?”“皇上,当时太后在鸣凤台设宴,妾妃和侍宴的一干嫔妃都是亲眼目睹,那个人确实是香妃娘娘没错。”
尽管皇上明显的偏袒让皇后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她的语气却依旧温和谨慎:“皇上何不问问香妃娘娘,此事是否属实?”
一听提到自己,娘娘有点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流动的黑发扑簌簌地滑过床沿,垂落青锦地衣,略微仰起的苍白脸上显出惶惑的神色。
“苏儿,昨天下午你是否去了浓露亭?”皇上将冷金笺捏成一团,低下头问怀中人。娘娘有点犹豫,还是小声地回答了:“恩。”“你到那里去干什么?!”难以置信地,皇上提高了声音。娘娘迟疑了一下,轻声说:“我…没事…走走。”
长长的睫毛轻微地颤抖着。这分明不是实话。“没事走走?没事走走有必要走到浓露亭去?你什么时候有这种雅兴了?”
皇上的脸色极度难看,讽刺的口吻里隐藏着几乎按捺不住的怒气。“那么,苏儿,朕上次给你的碧玉九莲镯呢?现在在哪里?”
轻柔的口吻,却是风暴将至的沉窒冷意。这始料不及的猝然发难,显然使娘娘完全慌乱无地:“我…我不知道…可能…弄丢了…”
“弄丢了?才给你两天,你就弄丢了?朕给你的东西,你就这么不心上?”皇上的手指铁钳般捉住了怀中人尖巧的下巴,怒吼一声:“苏儿!你给朕说实话!”被迫仰视着脸色铁青的皇上,娘娘的神情是明显地惊慌失措,细微的声调似乎也在颤抖:“煜儿,我…”
“不要再叫朕煜儿!”狂怒地暴喝,皇上英俊的面容已近乎扭曲。仿佛要捏碎拿小巧下巴似的加重了五指的力道,皇上目不转睛地盯住怀中人颤栗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真的是去见了那个叫李朝季的人?!”
“你还把朕给你的碧玉镯也送给了他?!”…没有回答。只是在皇上怀里轻微哆嗦着的人,和那近乎恐惧的神色,说明了…这些,的确都是事实。“苏儿,你太让朕失望了!”“或者说,是朕太高估了你!”“…贱人,终究还是贱人!”
曾经被皇上那么地钟爱着的、长长如春云般的委地黑发,连同娘娘瘦削的身子,都在皇上的手臂扬起来时飞了出去!顺着湖堤慢慢走向镜花宫,看那丝丝弄碧,拂水飘绵,阻碍了我投向隔岸结雪洲的视线。
依旧含风鸭绿,四时粼粼。戏水青荷,尽日袅袅。柳花漠漠,流莺飞飞,湖畔风景依旧。只是那金屋去来,早成旧时巢燕。
土花缭绕,已作前度莓墙!将香妃杖责三十,逐出居地,打入冷宫,已是一月前事。皇上又为什么要…连结雪洲也贴上了封条?难道皇上真的再也不准备让娘娘回到结雪洲了么?
…那个一度君恩似海,昭阳幸重的地方啊,难道从此就真的,只剩下、断肠院落、憔悴黄昏?人去空流水,花飞半掩门。柳影中突然闪出一抹倩影,阻断了我的沉思浮想。柳眉微蹙,杏脸生寒,原来是翥凤公主。
“奴婢参见公主。”翥凤公主却只是静静地看了我半晌。天外飞来一句地,她问:“我想,那个和香妃娘娘见面的‘男人”应该就是你吧?那个所谓的‘李朝季’就是你!你就是‘李朝季’!是不是,化蝶?!”我生生地朝后退了一步!
“公主!您怎可胡乱冤枉奴婢…”“我冤枉你?!你、我、还有皇后娘娘,应该都很清楚这是事实!”
成竹在胸般的笃定娇音,让我抬起脸来,冷静地审视着面前这个心智似乎远要比外表成熟的西夏小公主。看来,是低估了这小女孩了。…“公主您要去禀告皇上?”
良久之后,我问。出乎意料地,翥凤公主缓缓摇头。“禀告了他,又能如何?又能如何!”清亮的凤眼里浸润出的竟是,在她这个豆蔻年华完全不应该有的迷惘与哀伤!又是良久。“我要是爱一个人,我不会计较他的过去,不会,一定不会…我会连他的所有创伤与错误一起包容!
““可惜…”我不懂她这突如其来的感想。可惜什么?我亦同样不知。“我不会去告诉皇上,因为我不想说。化蝶,你好自为之吧。…只是,不要再针对娘娘了!”
仿佛哽住了,翥凤公主转身便走。蓦然回头时,秀长的眸中已多了一层水光。“…他其实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个可怜人!”走进镜花宫,正看见半倚在榻上的娘娘。
是因为今天温暖,才想到庭中晒晒太阳吗?似乎还没有自月前的杖责中痊愈过来的样子,疲弱地靠在夹纱软枕上。
长长的春云般的黑发,半堆在了榻上,半垂落在了青砖地上。一向合身的秋香色小袄,今日看上去竟是意外地空虚。苍白的脸更尖了出来,好象是睡着了?若蹙的眉尖始终笼着薄烟般的愁意。
“她其实什么都没有!她只是个可怜人!”我从来不知道可以这样评价一个曾经被皇上那样溺爱的宠妃!虽然,我也知道,娘娘并不快乐。就算是被娇妻爱女一般地被皇上搂在怀中疼着,我也发现自己好象从来没有见过娘娘发自内心的笑容。
有时候我捧茶进去,也会看见正在微笑着的娘娘,是因为皇上刻意逗自己开心的话语,而让那苍白的唇角微微地翘起。
眼睛轻轻地眯成了月牙,长长的睫毛却遮不断清亮瞳仁里飘渺的愁思。皇上是天天都过结雪洲来的。每当断霞散彩、斜阳倒影时候,结雪洲庭前一定会响起皇上爽朗的笑音。
“苏儿!”一边大声叫着娘娘的小名,皇上就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中庭。有几回可能是批阅奏章误了时刻,但即使已到深夜,皇上不也仍旧来了么?看着已蜷进锦被里沉睡的娘娘,抚摩着那堆积在枕畔的春云般黑发,轻轻地唤了一声“苏儿”温柔的笑意就泛上了皇上线条分明的薄唇。而赏赐,又何尝少过!三天两头就会派人送来、或是皇上亲自带来的,各处进贡的珍玩宝物,可也从来没让娘娘展开过一丝舒心的笑颜。
除非是皇上亲自将碧玉九莲镯绾上她瘦白的手腕,否则那些明明价值连城的珠宝,娘娘甚至不会去看上一眼!
这样被皇上娇着宠着,该是多少绿鬓红颜一生梦寐以求的幸事!这样被皇上娇着宠着,已是从古至今的后宫嫔妃们所能期待的极致!
我不知道娘娘到底想要些什么…那么沉默寡言的她,我难以了解她深藏的心事。位处于皇宫偏僻西北角的镜花宫,即使是夏天,也似乎有森森的寒意。
门前是废置的小池塘,已近干涸,绿腻的水犹如铜腥。几点败柳残荷,在暮蔼中萧萧瑟瑟。四围并无花木,只有茂林修竹,遮天蔽日。
庭中青石砖内,杂草丛生。西天绚烂的霞光,尚且无能为这里镀上些须的亮色,何况此时暮云煎迫,房中阴暗昏沉。我点上了烛。却听偎在床上的娘娘突然咳了一声。接着就剧烈地咳了起来,我和闻声赶来的冰蝶慌忙过去扶住她时,娘娘已经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娘娘!奴婢去禀请太医过来,可好?”替偎在锦被里又是一阵猛咳的人轻轻拍抚着单薄的背,冰蝶是快哭出来了:“娘娘,是不是上次的刑责…”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也轻轻地替娘娘拍抚。生怕着了凉。冰蝶忙去取过方才才宽下的秋香色小袄替娘娘披上肩头。
我纤长的手指,轻轻贴上那素花的秋香色缎面时,便有微薄的热意,缓缓渡进手心。隔了这么几层衣服,我还是分明地感触到了小袄下、娘娘突出的脊骨。
“不用了…别…别去了…”断断续续地好容易住了咳嗽的人,苍白的额头和鼻翼上都薄薄地渗出了细汗,腮际浮出病态的淡淡红晕。
银檠上麝蜡影移,烛光香蓊,在娘娘茂盛的黑发上投下浅淡阴影。飘出若有若无暗香的委地黑发,跟主人的瘦削苍白形成那般鲜明的对比…仿佛是大半的生命力,一定都被这泻满半床的秀发夺了去了!
不可思议地,久违的内疚与怜悯,竟会徐徐自我长年冷锢的心田滋生。就着冰蝶泪眼汪汪地捧上的旧窑小茶钟连喝了几口热茶,娘娘总算缓过气来。
“可是…”冰蝶还想辩驳。片时的寂静中前院里突然鼓噪了起来!我们都吓了一跳。正要准备出去看个究竟,便觉人声已拥进了中庭。无数的红纱帖金烛笼、红纱珠珞灯笼,明煌煌地直由银红软帘外映了进来。
人声鼎沸之中,是皇上的贴身太监南华一步抢了进来!叩头跪下。“大喜!大喜!奴婢给娘娘道喜了!”我们全懵住了。还没醒过神儿来,小宫女早吓得奔了进来:“娘娘!娘娘!长安手断了!好吓人…”
“这是喜讯?!”娘娘的脸倏地沉了下来!让一直注意着她的我心头略微一惊。我从来不知道终日温柔沉默的娘娘也能有这般威慑人心的表情。
“不是的,不是的,容奴婢细禀:长安为护驾才断了右臂,今儿立了头功…”原来今日皇上率众至后苑游猎,竟突遭刺客袭击。当时皇上猝不及防,众侍卫鞭长莫及,眼见千钧一发之际,竟是路过的长安奋不顾身,为皇上挡下了那一剑,而被生生削落了右臂…
“这又有何喜可言?”娘娘口吻冷淡。“娘娘有所不知,当时皇上见长安忠心耿耿,龙颜大悦,金口玉言准了长安的心愿…”
当刺客的刀光蓦然劈向大金国君主完颜煜时,一定没有人知道…在亲眼目睹的尔雅心里,最初涌上心头的竟是,快意。
虽然那只是千万分之一的念头,但那稍纵即逝的感觉,的确是快意!只是,下一瞬间占据脑海的,就满满的全成了那一抹暗香氤氲的苍白人影。如果这个人死了…也许他会很伤心…爱上了一朵花的话,是不是就一定该将它自枝头撷下?
爱上了一个人的话,是不是就一定不能容忍他的心里再有其他?如果,我能够给你幸福,我想我一定也会这样霸道。
可是,残缺又卑微的我,没有自信能守护你苦难的一生!我们之间注定是要成天涯陌路啊…尽管彼此无时无刻不是咫尺相近。但是,我想让你幸福。我想看你幸福。如果能给你幸福的就是这个人…如果他能够给你幸福的话…现在的我啊,爱上了一朵花的话,我不会把它自枝头撷下。
我只是会爱它,爱它的绿叶,爱它的茎梗,爱那温暖了它的阳光,甚至爱它那阳光下的阴影。而我是爱上了一个人呀。那么我只能去爱他,甚至去爱那个也许可以给他幸福的人!尔雅你的心愿是什么呢?“皇上…请…请您回到娘娘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