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截话被生生打断。听了归晴这么说,北奴只觉胸口一阵气血翻腾。他强咽下泛至喉咙口处的甜腥,勉强道:“是。”
不再说什么,也不能够再说什么。“我知道,这一天总要来的,年前就攒下了一小箱金银宝石准备给你…迟些早些,却也没什么。”
半晌,归晴稍微平静后,又笑了笑“回府拿了它傍身,我立即派车送你出城就是…往后,寻个太平的地界,盖座宅子,寻个合意可心的人,安安稳稳过下半生吧。”
类似这样的叮嘱,似乎,拂霭也对自己说过。如今从自己嘴里复述出来,情何以堪。胸中的酸楚,越发无法抑止。
却终于能了解,拂霭当初的心情。归晴急急转过身,朝若阶的临时府邸方向走去。生怕,北奴发现了自己眼底,就快要落下的泪水。***
二日后,天朝大军兵临若阶城下。北奴早已离开若阶。绛瑛一方面未曾提防,另一方面忙得脚不点地,连归晴都没有去见,无从得知。
轩辕奚用兵的风格,以快速迅猛着称,向来正大光明。此次作战,一反常态,用的竟是极恶毒的战法。他将北毗摩七万降兵驱使在阵前,却未给予任何防护,令其以血肉开路。
须知位列阵前,一旦冲锋,便再无法回头。否则后面的军队冲上,踩也踩成肉酱。北毗摩降兵纵然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为天朝所用。若阶攻防战的第一阵,竟是自相残杀。
一时间,只见城墙上血肉横飞,惨叫迭起。等到七万北毗摩降兵拼杀殆尽,若阶的将士们刚打起精神士气,准备对付入侵的天朝军队,轩辕奚却又恶劣的下令鸣金收兵。
定川以九五至尊站在指挥前线,眼看着己方的士气迅速低落,却救不得。良久,方长叹一声:“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轩辕小儿,竟得了其中真髓。”天色已暗,布置好防止夜袭的准备后,定川有些颓丧的步下城楼,回到宫中。
模样看起来,一下子苍老憔悴不少。经此一役,定川难以入睡。他在吉那宫中想了半夜,终于打定主意,命贴身侍卫传绛瑛过来。
“陛下唤臣何事?”绛瑛为了弥补犯下的错误,这几日不眠不休操劳于战事。来到定川面前时,只见他脸色枯黄、鬓发蓬乱,眼中血丝遍布。
“绛瑛…此番必是场苦战,若阶也不一定能守住。”定川扶起跪在丹樨下的绛瑛,长叹一声“你还是,尽快离开战场,混入百姓中去吧。”
纵是城破,轩辕奚存心要灭了北毗摩皇族血脉,也绝不会对城中百姓痛下杀手。绛瑛沉吟片刻,忽然抬起头,目光坚定的望向定川:“陛下既然已经决定与若阶共存亡…臣不会离开陛下。”
***“那个人还在,若阶不会被破。”绛瑛的目光中忽然泛出恶毒之意“臣这就回去,将他绑在城楼要塞之上。天朝军队要攻城的话,臣就当着轩辕奚的面,一刀刀剐了他…”
“绛瑛,你不顾归晴了么?”定川打断了绛瑛的话,声音有些颤抖。“当天,臣自会对归晴封锁消息。再说轩辕奚迷恋着那人,倒有八成会撤兵。事后,在我的掌控中,谁又敢提及此事…就是退一万步,不幸让归晴得知,国难临头,怎还顾得了这些。”
绛瑛扬起唇角,凄然一笑“臣这就去办,告辞了。”说完,绛瑛已经转身,匆匆离开吉那宫。定川没有阻止他。此计虽然恶毒…但对轩辕奚来说,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两日来,绛瑛第一次踏入归晴的临时官邸。“什么,北奴已经在两日前,离开若阶?!”
绛瑛扶着归晴的肩膀,满脸的不可置信。“没错,虽然城中下了戒严令,却是我遣车抄小径送他出城的…绛瑛,你找他有何事?”归晴困惑不解。绛瑛深深吸了口气,颓然道:“没什么。”
是的…此时若阶已被轩辕奚大军团团包围。要冲破重幛寻人,难度无异于上九天揽月。毕竟是他棋高一着,先行这手。再说什么,已经迟了。“我还有事,先走了。”既然这条路行不通,只有背水一战。等着绛瑛要做的大小事情,多如牛毛。
“不送。”归晴望着他迅速消失在视线中的背影,眼中须臾精光闪烁。转过身,沉声道“小纳,我们准备出发。”
“是。”小纳一身甲胄,身背花翎箭,从屋内闪出,如往常般恭声应道。气度风神,却绝不复当初为奴之时。在归晴身旁潜伏多年的他,值此危急之刻,方道出真实身份。
天朝赫赫有名的神箭手,轩辕奚的贴身侍卫之一,竟为人做了几年的杂役奴仆。轩辕奚生性不肯相信任何人,却也不是没有防着归晴,在他身边埋下这颗隐棋。
顺应时是臂膀,叛逆时便为难防暗箭。是夜,他们要配合守城将领,打开城门,迎天朝大军入城。***
白日里亲手斩杀同伴的余悸未消,夜间又突见城门大开,天朝大军点着松香火把,如一条长龙般涌进城内,杀声震天动地。北毗摩官兵将士,个个失魂落魄,惊惧不已。几乎,没组织起一场像样的抵抗。
吉那宫中,定川正坐在龙椅上沉吟,忽然看见一名内侍浑身是血,跌跌撞撞将门推开,大叫道:“陛下、陛下!若阶城门已破,天朝大军正朝皇宫进发,信城那贼子也反了,请陛下速速离开!”
话音刚落,只见他身后寒光一闪。内侍胸前鲜血狂喷之后,重重倒在了地上。归晴手持寒光凛冽的凤凰剑,大踏步走到了定川面前,用剑抵在他起伏不定的喉间,唇边勾起个得逞笑容:“定川,你也有今日。”定川见真的是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放心,天朝大军还未至皇宫…我提前来这里,是为了亲手杀你。”归晴眼中噙泪,忽然大喊“拂霭、拂霭!你在天有灵,可曾看到!”声音,若杜鹃啼血。
“没错,一切都是孤做的。”此番战败,已成定局。他身为一国之君,与其被敌军俘虏受辱,倒不如让归晴一剑杀了。
如此,绛瑛也再无后顾之忧了吧…对不起…孤一直,没能照顾好你们母子。一念至此,定川渐渐平静下来,笑得惨淡:“所以,动手吧。”
“那是自然!”归晴咬着牙,将手中凤凰剑极熟稔的一挑。一道鲜血,从定川的咽喉间,呈喷射状高高溅起。将风中轻摇的明黄鲛绡,染出片艳丽红霞。北毗摩皇帝的尸体,慢慢倒在了地上。唇边,却依稀有一抹似有还无的微笑。
***城门被破,兵心溃散,再坚守下去,也是死路一条。聚集残余兵力,引开天朝军队。然后,自己带着定川悄悄潜逃,或者还能有半线生机。
绛瑛穿着宫庭内侍的服饰,手中抱着两套百姓家常服,急匆匆赶到吉那宫,迈进门槛:“陛…”后面的话,生生被咽回喉间。归晴身着一袭白衣,手持寒光凛冽的凤凰剑,如琳琅玉树般茕茕独立。
白衣上尽是斑斑点点、桃花瓣般的血渍。定川高大的身子倒在他的脚下,喉咙已被割开,血流满地。***
霎时,绛瑛手中的两套衣服跌落在地。他直勾勾的望着定川,绕过归晴,蹲下身子,默默抱起了定川尚有余温的尸体。“…绛瑛,拂霭的仇,我不能不报。”归晴将手中未沾血痕的凤凰剑收入腰间,声音艰涩“我对不起你。”
“定川,你这个笨蛋…明明知道真相,为什么不说?!”绛瑛惨白的唇颤抖着,泪水沿着他削瘦憔悴的面颊不停滑落,滴在定川的衣襟上“…明明说了,就不会被杀死,为什么不说?!”
为了什么,绛瑛心里,其实已再清楚不过。定川牺牲性命,是为了保全皇族气节大义…更是为了,成全他的幸福。
“你以为这样做,我便会得到自由幸福吗…将自由和未来建立在你的尸骨鲜血上?”绛瑛流着泪,慢慢摇头,唇边忽然泛起抹凄绝笑容,转头望向归晴,声音清晰“你听着…要杀那个人的,一开始就是我,要偿命的人,也应该是我…定川救了他,不应该得到这样的下场…你可知,那个人还活在这个世上!”
归晴如听到了最恶毒的诅咒,颤栗着,一步步向后退却,摇头拒绝:“不,我不信…”“仔细想想就知道了…我钟情于你,那个人死了,得到最大好处的人只有我。”绛瑛唇边的笑容慢慢扩大,泪水从眼中一颗颗滴落,溶入地上定川的血,汇成一片。
“他在哪里?!告诉我,他在哪里?!”归晴如梦初醒,上前揪住了绛瑛的衣领,嘶声大叫。
“…我令他戴上人皮面具,截去了他的小腿,为他换上木腿…他胸前有一道旧剑伤,我便让人在那里刺了朵金蕊红瓣的桃花遮掩…对了,还有他的一身肌肤,经过药物薰漂浸泡,变得白皙如玉、无半点瑕疵…归晴,你如此钟情与他,换幅皮相,竟真的认不出来了…所谓生死相许,不过如此、也不过如此啊!”绛瑛仰着头,咯咯的笑,神态近乎疯癫:“他是北奴,他就是北奴!”归晴慢慢松开绛瑛,直起身子,俊美的面容痛楚得微微扭曲。相处三年余而不自知…一朝被人点醒,如五雷轰顶。是的,这时细细想来,北奴和拂霭的相似之处,实在太多…是自己被仇恨和偏见蒙了心,三年了,竟未曾看出半分。
自己…究竟对拂霭做了些什么…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在他被欺凌之后,还让他去别人的床第承欢…当胸的一剑、那些伤人的话…归晴满面泪水,仰起线条优美的颈项,发出长而尖锐的叫声。鲜血,毫无预兆地从他唇边漫溢而出。
“拂霭…不是我!那些事,不是我做的!”归晴抱着头,连声惨叫,发疯般跑出了吉那宫。他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绛瑛望着归晴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半疯半癫的一笑。他伸出手,打翻了身旁的鹤形铜灯。让灯焰和灯油落在染了鲜血的明黄鲛绡上,熊熊燃烧。
以木料为主体的宫殿中,火舌蔓延着,很快吞噬了屋梁门檐。“定川、定川…让这座宫殿化做灰烬,让敌人无法得到你的尸体和吉那宫…这样做,你也会高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