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晴拼命点着头,却无法抑止泪水滴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们,毕竟是对衍真用了刑。
“不要哭…只是些皮外伤。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昏暗灯光下,衍真的脸上青紫交错,还带着浮浮的虚肿“归晴,你怎么来的?”“是绛瑛、也就是绿梓带我来的,他…”知道确实不是哭的时候,归晴忍下泪,原原本本告诉衍真自己的经历。
“原来如此…”衍真听完后,神情渐渐了悟,却只幽幽地叹了一声,不再说什么。“拂霭,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一定!”归晴伸手去抱衍真,却在拥住他的时候神色一变,声音颤抖“你、你骗我…这只是皮外伤?!”
牢中太过昏暗,根本看不太清衍真伤势。这一摸之下,才只觉他瘦得不成人形,身上全是未得到治疗的伤口,溢着粘稠的脓汁鲜血。
“这些伤,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严重…真的。”衍真伸出手,摸了摸归晴的头发,语调温柔“告诉我,这些日子,你过得好不好?”
“不好、不好!”归晴的手又探到衍真小腿处,发觉竟有些萎缩,显然是太久没有人帮他活血造成的,终于痛哭失声“你一直不在,如今又被伤成这个样子…我怎么好、你让我怎么好?!”
***归晴一面哭,一面将衍真的腿扶起来,仔仔细细地帮他揉捏。“…归晴,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和谁能够真正走完一生。”
衍真眼神痛楚,却尽量保持语调的平静“所以,无论再在乎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要太过执着…毕竟,能陪你从头到尾度一生的,只有你自己…我说这些,你能够明白么?”
“拂霭,你说这些话…是在劝我放弃你?”归晴抬起头,满眼是泪地怔怔地望向衍真,然后慢慢摇头“莫说现在还有一线希望…就是再救不得你,我也不会放弃…你活着一日,我等你一日…若你真的弃我而去,我绝不偷生独活!”
下一刻,衍真的手掌狠狠扇在了归晴的面颊上,发出记清脆声响。“你说得什么混帐话…给我收回去!”
昏暗的牢房里,归晴看不清衍真此刻脸上的表情。但听那声音,是向来温和儒雅的衍真,从未有过的暴怒。归晴的左面颊灼痛一片,却仍然帮衍真轻轻捏着腿,声调平和却坚定:“我不会收回这些话…我是跟定了你的,无论你去哪里,休想扔下我一个人。”
“…你不要逼我,我已经累了。”衍真沉默片刻,终于发出声幽幽长叹“你跟着我,对你我都没什么好处…命运既然无法改变,就应该顺从它。
你这么年轻,还有很长一段人生…我欠你太多,你这样做,除了让我内疚难过外,于我又有什么益处?你还是…”小腿上,覆着薄茧的纤长手指在不停揉捏,却听不到归晴有半点回应。
衍真咬住了下唇,终于明白,他无法用这套言辞说服归晴。但是…自己能够活下去的希望,实在太过渺茫。
而归晴,才刚刚十六岁…他将来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看到更精彩的世界…到那时,他就会发现,自己不过是他年少时的一段恋情、一个回忆,而不是生命中的全部…
现在和他说这些,也是徒劳的吧…所以,在那之前,一定要让他打消为自己殉死的念头才行…“罢了,既然你决心已定…我也不阻你。”衍真垂下眼帘,爱怜地伸过手去,抚了抚归晴的发“…就让我们同生共死吧。”
他还是个单纯的孩子,总归是好骗的。归晴听衍真如此说,再按捺不住,扑进他的怀中,呜地失声痛哭。
“这次,我若能逃出此处,是再好不过。”衍真伸开双臂,拥住归晴,用生出密密胡茬的下巴,轻轻摩挲着归晴的脸颊“若不能,我也绝不甘心就此被害…答应我,在惩罚所有害我的人之前,好好地活着。”
归晴忽然止了哭泣,慢慢从衍真怀中抬起头来。他神情坚定,目光透出种近乎妖异的光华,看得衍真心头一惊。给他活下去的理由,却将仇恨种在了他的生命里…这么做,是错还是对?
已经来不及分辨…而且,别无选择。“…好,我答应你。”归晴的声音在监牢内响起,虽不大,却格外清晰。***
绛瑛在牢门口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狱卒领了归晴出来。归晴垂着眼帘,鼻头和眼睛都哭得红红的,活像只可怜可爱的小兔子,令人忍不住想抱着亲亲。
绛瑛也真的这么做了,然后拉过归晴的手:“怎么样,他还好么?”“一个阶下囚,怎还谈得上好…如今总算还活着,就该谢天谢地了。”
归晴对绛瑛的拥吻,连半点抵抗的意思都没有,神情和声音都淡淡的。绛瑛的心颤了颤。归晴身上,忽然多出了一些,他不熟悉的东西。过了片刻,他才勉强对着归晴微笑:“…是动过刑了么?你知道,这种事情在牢狱中总是难免,只要不太重…”
“…是的,不太重。”归晴接过绛瑛的话,轻轻嗤笑,眼角却淌下泪水“留了他一条命。”绛瑛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归晴,你要明白…”
“绛瑛…求你,救救他。”归晴偏过头,神情痛楚地望着绛瑛“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这身子,你随时可以拿去…你说,今夜如何?”
“…你、你把我看作什么人了?!”绛瑛原本是揽着归晴腰的,却忽然像抱着块火炭般撒手,激动得喊出声来。归晴淡淡地笑了,神色中凄苦无限:“是啊…原来是我看错了…绛瑛,真是对不住。”
是的…绛瑛喜欢自己,或许是有的。但他年岁尚小,平素热络亲昵些,未必就是存了那份心…但,却宁愿是那样…自己,真的一点用都没有,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只能依靠绛瑛…那样的话,自己至少还有东西拿出去交换…
归晴梦游般转过身,朝软轿的方向走去。绛瑛愤恨地跺了跺脚,终于还是朝他追过去:“归晴、归晴,你听我说…”***见过衍真后的第三日,归晴在驿馆里得到消息,衍真将于即日正午,押赴刑场处斩。
此事断然无虚──盖了鲜红官府大印的白纸黑字,就贴在城门口上。而这时离正午,只有两三个时辰的时间。
归晴急得心尖都着了火,跑去找绛瑛,却被侍卫拦在了绛瑛的门外。“绛瑛…求求你,求求你救他…”外面,归晴的叫声带着哭音,凄惨万端,令人听得心悸。绛瑛挑帘望了望立在门外的归晴,又轻轻合上了竹帘,却硬着心肠,始终不应。
一出戏的剧本,纵然编得再好,要令人相信,也要配合相当的演技。如果他此时就心软,这出戏便不再完满。
过了一阵子,外面那仿若啼血般的唤声,终于停了。绛瑛刚刚松了口气,却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声沈闷重响,然后是侍卫的惊叫怒喝。绛瑛心头一阵慌乱,伸手就将帘子整个掀开。归晴正跪在他门前的石阶下,不停地磕着头。
不…那已经不是在磕头,而是将前额一次次地往青石板上砸!绛瑛来不及想什么,一个纵身就翻到了窗外,冲到归晴面前,将他扶起,面露愠怒地斥责:“为了那个人…你、你竟是想寻死么?!”
青石板上,已经洇开了一滩鲜的红。归晴前额血肉模糊,却目光灼灼,劈手抓住了绛瑛的肩膀:“没错,如果救不得他…我今日死在这里,也算遂了心愿!”
“快起来…我有说不救么?只是,大内天牢之中,对死囚看守得严密无比。就是现在动手,也救不得他。”绛瑛微微叹了口气“要救他,只有一个法子…”绛瑛伏在归晴耳边,轻轻地吐出三个字:“劫、法、场。”
归晴怔怔地望着绛瑛,感觉上有些回不过神。“原本不想这么做…毕竟,劫钦犯的罪非浅,此次…我已经为你,将性命赌了去。”
绛瑛用袖口擦去归晴额上淌下的血污,眼中浮现泪光“我把你放在心尖儿上捧着,你怎就忍心这么糟蹋自己…快随我进屋,好生包扎一下。”
绛瑛这番话,虽说包含七分谎言、却也有三分真情在里面。他本就擅长作戏,更是将这三分真情发挥到十二分。归晴听他这么说,焦虑之外,也为之隐隐感动,随他走进屋内。
以死逼他去救拂霭…是自己的不对。毕竟,他要违逆国家法纪,冒天大风险…而他,又身份尊贵,有着大好前程…但,为了拂霭…眼下却也顾不得这许多。这份情,只有等到来日再报。
***还是初夏,阳光却已经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归晴头上包了圈纱布,混在人群中。他看着衍真被扭着双臂,拖进了法场,顿时连呼吸都开始急促。
衍真的伤势,好似比前两日在牢中,又重了许多…一张脸青紫肿胀得厉害不说,就连以前的旧伤疤,本来已经呈现出玉白色,如今也变做了深红…至于身体,更是处处皮肉翻卷、惨不忍睹。
“…不要慌。”绛瑛紧紧握住归晴颤抖的手,在他耳边细语“说好了的,我们只能站在这里观望…是成是败,只看天意。”
归晴点点头,只觉心跳如擂鼓。本来,绛瑛说什么都不肯带归晴来法场。一方面是他来也没有用,或许还会连累别人。
另一方面是怕万一失手,他受不了这个刺激。但经不住归晴苦苦央求,绛瑛终于带他来到了这里。是的…只能静静观望。否则的话,非但救不了衍真,还会令冒险帮助自己的绛瑛,也连累牵扯进去。
行刑官扔下一道红签,刽子手将衍真的头按倒在木桩上,然后高高举起了闪亮的斧头。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明亮的剑光从空气中划过,将那柄高高举起的斧头震飞。
与此同时,几个身手矫健的蒙面人跳上刑台,直奔衍真。“来人!有人劫法场!”北方异族生性骠悍,尚武成风。莫说武将,纵是文官也往往骑得好马,使得好剑。
这时,只见行刑官大喝一声后,从腰间抽出佩剑,带头朝那几个蒙面人冲了过去。双方皆非弱者,顿时只见翻腾鹞跃,斗作一团。归晴死死盯着刑台上那场争斗,不自觉地紧紧握住了绛瑛的手,身上已自出了几层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