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苦为难孩子,我跟你们走便是。”一直沉默的衍真,此刻忽然开口。归晴听到这句话,竟死命撑起伤痕累累的身子,抓住衍真的袖口,急切地望着衍真,惨白的嘴唇不停哆嗦着,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你这孩子也真是老实…听着,我只不过给了你几十两银子,就算救了你父亲一命,也不必为了包庇我,把命搭上。”
衍真轻轻抚着归晴的发,口中编造着用来救恋人的谎言,眼中却流转着温润柔情“以后,你这孩子要多为自己想一些…等你长大了,遇到两情相悦的人,就寻个平静隐逸的去处,安安稳稳过一生…千万不要像我,再脱不了这些纠缠。”
归晴拼命地摇着头,泪水不可抑止地沿着满是血痕的脸上大滴大滴淌落,滴在衍真的青衫上,慢慢晕染成一团团深蓝。拂霭你在说些什么…我这么这么喜欢你,怎么可能再遇到两情相悦的人…又、又和谁安安稳稳过一生?!
我听不懂…听不懂…***“说够了没有?!”随着不耐烦的暴喝,一道鞭影又朝归晴身上落下。衍真见状,连忙俯下身子,将归晴护住,用自己的背脊承受了这一鞭。归晴感到衍真的身子重重地颤了一下,然后听到他清朗的声音响起:“军爷…要带在下离开的话,请便。”
为首的骑兵长做了一个手势后,两名骑兵翻身下马,将衍真从地上架起来,用粗糙麻绳捆了,横着以俯趴的姿势扔在了马背上。衍真的不由得淡淡苦笑──他双腿残疾,又没什么力气,捆得这般结实,确是多余。
那一鞭,在背脊上生生扯下条皮肉,真的很痛…归晴挨了那么多下,一定要尽快医治才行…对不起,归晴,没办法保护照顾你…
这一别,有生之年,想必再难相见。骑兵们纵马绝尘而去的时候,归晴带着满身的伤,从地上强撑着爬了起来,一边大喊一边在疾驰而去的马匹后面追,声音绝望凄厉。
衍真见他追得狼狈,很想告诉归晴这样做全是徒劳,让他停下来。但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只有两滴清泪自面颊滑落,跌入尘埃。
很快,归晴就被疾驰中的骑队抛下。他虽然一直不死心地追着,但当骑队消失在视线中、再也看不到半点影子时,也终于放弃。
眼眶很涩,身体上的鞭伤火烧火燎般地疼痛,血一直在流…好难过,真的好难过。归晴右脚上的鞋,在刚开始追的时候就已经掉了,右脚掌一路被尖锐的石棱扎得血糊稀烂。
他转身回头,跛着脚朝来时的方向走去。长长的山道上,留下了一个个呈等距离分布的浅浅血脚印。骡子虽然跑了,但还有些干粮在…对了,那里还有几吊铜钱…拿着那些东西的话,应该可以走出去…
那之后,就去天水找机心…她一定有办法的,一定可以想出办法救拂霭…一定、一定…归晴走得很慢,却终于走到了原先他和衍真休憩的地方。篝火已经被马蹄踩熄,烧焦的木头树枝散落得到处都是。
鹿肉干基本上还算完好,可以直接带走。炒面的袋子却撕裂了,黄色面粉散得到处都是。归晴慢慢蹲下,捡起装炒面的袋子,将上面的裂口处系了个结,开始在地上用手将四处散落的炒面一点点撮起,装进口袋。
只要凑够小半袋,就应该足以支撑着走出这片山地。也不知小心翼翼地撮了多久,归晴忽然碰动了地上摆放的一样东西,那样东西顿时倒下,又骨碌碌地滚开。定神看了,原来是自己带给衍真的那个酒葫芦。此时,里面的酒已经全部泼尽,涓滴不剩。
泪水,顿时从归晴的眼内滑落,止也止不住。明明,是要和拂霭一起回江南…明明,连要置的用具、庭院摆设都想好了…为什么到了最后,会变成这样…猝不及防的,心口忽然疼痛欲裂。
“拂霭、拂霭啊…”他身心皆遭重创,凄宛哀伤,啼血般地唤过两声恋人的名字后,终于身子瘫软,晕绝在地。不知何时,绿梓和赵四,已经静默无声地站在归晴身后。直至看着归晴晕倒,绿梓才发出声轻叹:“何必呢…你做的一切,根本毫无意义和用处。”
绿梓走到归晴身旁,怔怔地看了他一阵子。身上一条条翻卷的鲜红鞭伤,看上去令人触目惊心。
而且,伤口上还沾了不少灰尘沙土…若这样一直下去,过不了一两天,就会伤口溃烂、引起高热…即使食物充足,他也根本,就没有走出这片山峦的可能。
“告诉我,即使是这样…为什么还想着要走出这里,要想着他呢?”绿梓蹲在他面前,仔仔细细地将归晴额前湿濡的发拨开,轻抚着那张满是血痕的脸,语调温存“不过,不要紧…我会让你一点点把他忘记…我会让,你的心里只有我。”
能够被一个人,以这般强烈的情感、不顾一切地爱着…会是极其幸福的事情吧。绿梓的唇边勾起个笑,容华灿烂。***
天空蔚蓝。暖风拂过,将脚下的及踝绿草层层吹动,带来隐隐花香。“归晴,我们一起回江南。”衍真一身整洁的青色长衫,在距他四五步的距离,微微地笑着“你不快点,就不等你了哦。”
归晴欣喜若狂,拼命地朝他跑过去。但无论他怎么跑,那四五步的距离,没有变过。“归晴,你太慢了…”衍真终于对着他摇摇头,眼神哀伤的转过身去“我等不了你,要先走了。”
“不要!不要!”归晴跑得浑身汗水淋漓,大声喊着“再等我一下、再等我一下!”衍真的背影,却在他眼前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周围的世界,霎时黑暗。归晴在一片黑暗的世界里奔跑着,一边哭一边绝望地大喊:“拂霭、拂霭…你等等我,再等我一下…”
“…等、等等我…”华屋锦帐之中,归晴一边流着泪呓语,一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你醒了?”
绿梓坐在他的对面,穿着一身月白色、绣了团簇银白牡丹的锦衣,腰束玉带,头发用镶了颗东海大珍珠的银冠束了,更显得人物标致风流。此时,他正拿着一块绸帕,擦去从归晴眼角流下的泪水。
***归晴的眼珠朝四处转了转。他睡着的蟠龙雕花木床四角,垂着绣满了暗纹的浅紫色锦帐,纹理细密,却比绡还要轻且薄。旁边的矮案上,燃着炉熏香,香气浅淡得若有似无,泌人心脾,与梦中闻到的花香无二。
周围用具摆设,皆精致华美绝伦,绝对不下于他住过的牵萝王宫。迟疑片刻,归晴朝他点点头,慢慢坐了起来。他虽然醒了,梦中的那种悲伤痛楚却还在浓浓徘徊,泪水怎样也止不住,哽咽着声音问:“这、这是哪里?”
“这里?这里是北毗摩与天朝的交界之处,落城。”绿梓一面替他拭泪,一面淡淡笑着“你已经昏睡了大半月,可算醒了。”
“…北毗摩…落城?!”归晴听他这么说,眼睛顿时直了。他抖抖嗦嗦地伸出没什么力气的手,揭开身上被褥,就要推开绿梓,挣扎着下床。
北毗摩,正是通常所称北方异族的居住之地。落城是其与天朝边界相临的一座城池,虽非王城,居民数却已经达到近百万,堪称巨大。
拂霭被北方异族掳走…但是,足足过去了大半个月,他会遭遇到什么…那些人那般蛮横,又会怎样待他…简直,想都不敢想。
没有办法回天水找机心了…只有尽快想办法,在附近打听到拂霭下落才是…这里已是北毗摩国境,应该会有人知道…“嗳,这么急…你要去哪里,我陪你。”
绿梓见他如此,温熙地笑了笑,俯身抱起他的脚,替他穿上软缎面的鞋子,又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起。归晴全身只觉酸软难当,行走确实困难,也只好由他搀着,走出门外。
绿梓搀着归晴,推开门,一起迈过那道窄窄的朱红门坎。当看到外面的景象时,归晴脸上顿时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这、这到底是哪里?!”
此地,竟然雕梁画栋、层层雄壮宫阙,一眼望不到尽头。在下方的白色大理石台阶处,垂手低眉而立的,是两排服色鲜明的青壮侍卫,以及几名容颜姣好的妙龄婢女。
见到绿梓与归晴出来,侍卫与婢女齐齐行礼问安,声势颇为浩大:“小王爷安康!”“这里,是我的家,获王府。”
绿梓看也不看那些人,只瞧着归晴微笑“我父亲,是北毗摩获王。对了…我的真名,叫做绛瑛。”归晴怔怔地愣在原地,刹那间头脑一片空白。
“我知道你想出去做什么…你想寻那位残腿的先生,对不对?”绛瑛的声音又低又软,带着点游戏和诱惑的味道,在归晴的耳边徘徊“本来我得到消息,就立即带人赶往望北村…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只来得及救出晕倒的你。”
“绿…不,小王爷,求你想办法救救他!”归晴回过神后,摇晃着,就要弯下酸软的腿,却被绛瑛牢牢扶住。
“这事儿有些难办…不过,我会尽力。”绛瑛的眸子微微弯起,唇边浅笑盎然。***掳走衍真的,是现今统治北毗摩的君主定川。归晴受伤晕倒后,又伤口发炎导致高热不退,所以过了大半月才醒来。获王并没有半点北毗摩皇家的血统。他是在战场上屡立战绩,拓土万顷,从而累功为王,镇守一方。
绛瑛之所以会选择亲自盗取牵萝传国玉玺,扮演那已死的十八皇子信城,也是为了立下功勋,将来能够坐稳并世袭王位。
所以说,获王虽然在北毗摩威信很高,但究竟是外臣,难以得到朝廷的全部信任。即便是动用手中的一些权力,救出衍真的事,也只能等待时机,姑且试试看。
以上,就是绛瑛对归晴解释的全部内容。此刻,归晴半躺在那张蟠龙雕花、铺满锦绣厚褥的木床上。
而绛瑛,则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手中端着半盅温热的燕窝粥,一边说,一边时不时地喂着归晴,神色间是不加掩饰的轻怜蜜爱:“你病了这么久,半月来都进的是流食,纵是眼下醒了,一时半刻也不能行走,先把身子养好了,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