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熟悉的声音!方丈一愕,本能起身,──就见一个身披斗篷的青年含笑走了入来。风度楚楚,果真大雅客。神情闲闲,如是故人来!咦──这人?──这不是!又惊又喜,赶紧就要拜下身去:“老衲拜见──”
“不必多礼!方丈请起!”青年的手伸在自己腋下轻轻往上一抬,几乎是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不必多礼。”
还是隐藏笑意的目光里自有威严。更有暗示。──方丈顿悟:那意思是:不要揭破我的身份。于是立刻装成若无其事,只当寻常达官贵人来访──吩咐上茶,两人坐定。
“施主光临敝寺,不知有何见教?”语气里还是难去恭敬小心之意。“在下有一事相托,务请方丈帮忙。”…“哦?”看见他从马上抱下那昏睡的人,──从白狐裘里露出浓黑色的长长头发。在这周围瘦竹乔松,更无花草的地方,居然有芳香冉冉入鼻。
“女…女子?”方丈大吃一惊,颤声道:“这…施主,法门严谨,此事万万不可!──方才老衲只当施主说的是个男子,自可收留。可…可这女子…敝寺僧徒众多,收容一女子在此,岂不是亵渎佛门?──万万不可,万万不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听这迂腐的老和尚念了一大篇佛号,完颜煜是哭笑不得,将昏睡未醒的赵苏抱到怀中,一把掀开狐皮的帽子:“你看清楚,那里是女子了!──真是的!”
“唔?”方丈觑着眼睛一看,啊──果然!虽然发多敛雾,香清弥风──但看这人形容气概,倒的的确确定然是个男人!只是不知何故,脸上甚少血色,看来尤其憔悴。
只是──男子怎么会身上有香?──老方丈眉头稍皱,心头疑虑。煜已看出他心中所想,淡淡道:“此人天生禀赋异香,非是颠倒阴阳而涂脂抹粉的弥子龙阳之辈也!老和尚勿疑!”
“哦──原来如此…”口里答应,方丈心里却更添了不安──男子而天生异香,能非异类?观历史上身秉异赋之人,多半非善始善终之辈!
譬如臂有玉镯之杨太真、滴泪成血之薛灵芸、!弋成拳之卫子夫等等…不但迷惑君主,秧及百姓,被万民指骂“祸水”自身也难逃红颜劫数,不免死于非命!──而这个男子呢…虽然是男子…可是得皇上如此另眼相看,抱上抱下──总觉不太对劲哪!
赵苏醒来时只觉一片混沌──半晌才看清楚身处一间陋室之中。说是陋室,也未必尽然。藤床纸帐,佛龛轴画,──斯是陋室,却可安心。想起身──却一稍动弹就触及体内深啮出来的疼痛!
立刻条件反射般地想起这些天来无休无止的性爱…为什么这些人总是这么热衷这种肮脏而又劳累的事情?一想起自己在完颜煜身下因为痛苦和痉挛不知昏厥过去多少次,赵苏就厌恶得直打冷颤…
他没法子抗拒煜强大的力量,只能一次一次地任女儿的夫婿占有──与其说是煜的粗暴导致了自己的几乎每次均以昏厥收场,不如说是因为从来面临性爱的反感、身为男子而与女婿乱伦的耻辱、生具洁癖却被迫要堕落这些污秽红尘里的悲哀与凄怆使得自己宁愿没有意识!
更可怕的感觉是他发现自己的肉体,在煜的挑逗与蹂躏下竟然渐渐开始有了反应──其实是上次被琬强占之时就恐怖地发现的事实!就算心理是无穷无尽的抗拒,肉体却仿佛脱离自己意识般──它偏要发热,发狂──几乎抑制不住迎合的欲望!
这是比单纯的痛苦更让赵苏惊怖的东西──因为他突然明白了慈宁逼迫自己每天服用“药酒”的用心…“狐狸精生的儿子还不是狐狸精!反正跟你娘是一路货色,淫荡下贱!”想起那个曾如此谩骂自己的老女人,为了证明她的“观点”
竟如此不择手段,赵苏心里真是又悲又苦…慈宁真是如此憎恨自己,非要自己变成她口里那样不男不女的“狐狸精”背负上无限屈辱,万载骂名,她才甘心吗?──怎么会是这样的命运…
本来离他那出离红尘纠缠的梦想已经只有一步之遥了──功名自来无意,富贵浮云何济,与我亦徒然!
──只要锦园出嫁、琬儿即位,他就可以去享受自己的自由人生!──多么向往那种绝无尘嚣的安宁!以鹤为友,以梅为妻,笑吟花开,坐看云起,感金徽于泉下,聆兰香自谷底…偏偏,命运!先是琬给予的打击──为了心中渴望以久的出世梦想,犹可一笑置之!再是完颜煜!──以那种跟琬完全不同的强势作风,硬是把自己已快飘升人世的躯体拖回这堕落纠缠的苦海红尘里!
天啊,这是什么样的罪孽纠缠──锦园是自己的女儿,他是锦园的夫婿!然而,事已成定局。一想到如果完颜煜死死不肯对自己放手──那自己将来该如何去面对女儿锦园──赵苏就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
还好,完颜煜还算有点理智──没有肆无忌惮地把自己带进他的皇宫里!何况,自己一介男儿,又怎么可能进入他那尽是后宫红颜的内苑里呢?只要身在外面,就总算还有一分获得自由的希望!赵苏心下平静了好些。
虽然,一向清净空寂的心里,开始结出一些纠缠的藤蔓疙瘩…如果心空,始终无物,或者可以不染尘埃…而一旦思情已乱,心魔暗生,色身沈实,又岂能再求逃脱红尘…
涉足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已溺情海而出世者,谁见其一…往事休提,紫塞难觅。前路何往,青鸟不来…勉强支撑着坐起身来──就听见沉重的足音,缓缓走近。
“施主似身染重恙,是否需要延医求方?”看这男子似有重病在身,何以如此疲惫无力的样子?──此时已卸下斗篷皮裘,但见形容落寞,神情淡漠──噫!这份无心无欲的样子,倒大似我佛门弟子嘛!
难怪皇上要把他送来这皇宫附近的寺院将息──看来是个与佛门颇有夙缘的人呢!可是,看乍觉满室异香,透入禅心──方丈还是有点不自在!
“我没有病,劳大师动问了!”苦笑一声,赵苏也只有含糊过去!──难道还能向这位一生跟清规戒律打交道的老和尚说自己这个样子是全拜他们这位年轻的皇上所赐?──只怕方丈会当场晕倒过去吧…
对这些心中只有佛主的欲外方人来说──自己所经历的错愕命运,怕是另一个他们连做梦也想不到的世界里才存在的东西…天会十三年。七月末,奉国寺的老方丈惊慌失措地奔出来:“哎呀那位施主呢!谁看见那位身上有香气的施主了?──天啦,要是皇──”
陡然住口,愁眉苦脸:皇上吩咐好好看着他的!没想到稍一懈怠,人不见了,皇上来接人时可怎么办呢?…
七月末,金主诏令:全城搜捕…九月初,会宁京城,豪门贵户,纷纷传说:不知何人,进贡给皇上一名身带异香之汉族妖女,因擅媚帝,大得宠幸,短短一个月之内,累迁婕妤婉容,先进贤妃,再嗣贵妃,再册皇贵妃!
…于是女真贵族,多忧形于色──莫非大金女祸,将由此起么…天会十三年。会宁。金国皇宫。正是十月。桐风飒飒。“贵妃娘娘…”“啊…”听到宫女的呼唤,自秋水阑干边回过身来的女子,正是锦园。
此时她已经打扮成了标准的金国贵妇人的装束,穿着锦缎的旗装,踩着厚厚的花盆底…虽然有点不习惯,可是皇上要她这样穿,她也不愿忤逆圣意哪──谁愿意忤逆那样英俊的皇上的要求呢?
何况作为皇上最宠爱的妃子,更是必须时时迎合君心以保持宠爱不衰──当然,是在那个皇贵妃没有到来之前──现在的她,也只能算是明日黄花了…
她嫁过来才半年不到啊…没想到皇上喜新厌旧的速度竟是如此之快…锦园心里充满了悲伤──从宠极一时到无人问津,只是短短三四个月!
这样大的颠覆,教她如何能够一下子适应过来?她心里充满了对那个还没见过面的皇贵妃的嫉妒和怨恨…从婕妤进封到皇贵妃──居然只用了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本领,能把成熟理智的皇上迷得如此晕头转向!要是一般的妃嫔的话,完成这个进封过程,恐怕需要十年、几十年啊!而且两次册妃的典礼上,和典礼后的内宴上,那个女人都没有出席,──对她的倨傲跟无礼,大臣们都极其不满起来!
──皇上偏是护着她:“爱妃身体太差,朕怕她受了风寒,所以特令她可以不参加的。”…听得一殿妃嫔,三宫六院,有几人心里不是隐隐作酸!那个女子到底有什么好处,能让皇上如此特别对待?──锦园心里酸得发苦:就算是自己受宠的时候,也没有得到过皇上如此的特殊眷顾啊…她很想见识见识那个神龙不见首尾的皇贵妃!是出于女子爱争奇斗艳的天性吧!──锦园极其想知道那个皇贵妃比自己究竟强在哪里!
她不甘心啊…自己似乎总是情路失意人!从前暗恋皇兄──偏偏皇兄喜欢──他居然喜欢父皇!想到这里锦园就是一肚子闷气说不出来──心里好涩好涩…居然败给自己的父亲…
而现在正当自己圣恩隆眷时,偏偏又杀出来一个神秘莫测的皇贵妃…那些金朝女子,既无蕙质,又无兰心,拢不住风流倜傥的皇上的心思也就罢了──那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可是我到底哪里不好呢?──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夸我是天女下凡,说人间决无此等秀色慧质──为什么皇兄和皇上,却都舍我而就他人…“贵妃娘娘!”
见主子又开始失神,宫女蒹葭又叫了一声!“哦?”锦园回过神来,道:“什么事?”蒹葭道:“皇贵妃又病了,各宫娘娘都去看望她了…娘娘不去吗?”
锦园有点吃惊,──这一个月以来,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位新进宫的皇贵妃是什么模样──好象也是因为皇上刻意的庇护吧!
──皇后提过几次想去看看皇贵妃,都被皇上不动声色地挡了下来:“爱妃又病了,还是别去打扰她吧。有朕看顾她就行了。”
又病了!又病了!一进宫几乎没见她好过!三天两头就病──那个狐媚子女人──难道就是靠伪装柔弱这一招来乞怜于皇上吗?吓!如果是这样的话,看来皇上厌倦她的日子也不太久了吧!──以胸襟风流如皇上,怎么可能长久喜欢一个造作装娇的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