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看着赵苏的眼睛,将他拉进怀里,耶律大石低沉有力地一口气说下去:“相信我!我不会负你!”蓬蓬蓬,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能够吗?耶律大石自己心中也没有底。
母亲燕王妃,永远是你我的情感之间不可逾越的沟壑。可是,他见不得明明已经明朗起来的赵苏,转身瞬间,却仍从眼底沁出寂寞…那样空旷而迷惘的寂寞。就好象那天天祚帝留给自己的背影一样,无法说出的寂寞。
──明明身处于这么多人中间,为何你们给人的感觉,却都是那样的寂寞啊…赵苏点点头,笑了。他的笑容使耶律大石不由自主地抱住他,吻了下去!
还是跟昨天一样,温润而清冷的嘴唇。双唇贴合间,耶律大石听见自己几乎屏住呼吸的耳语:“──我爱你。”
感觉到怀中的身体猛地一震,片刻之后──就尝到流到唇间的咸味。紧紧相拥。唇舌纠缠。明知道这不会被世人允许,不会被亲人祝福,是不可以的是不可以的──可是,已经无法回头。
我怎么能抛弃,那个水脉烟香的梦想,它曾经无数次地从午夜梦回时,纠缠我心里的疼痛…良久良久。耶律大石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说:“我等你。”声音清冷而坚定。…不要忘了,我们彼此的约定!时为宣和六年腊月。
“皇上,西夏兵被诱过来了!在那里!”由天祚帝带领的军队埋伏在昨日耶律大石和赵苏驰马所至野谷地区,这里正是宜水流经地区。
按照耶律大石的部署,派前锋部队将守境西夏士兵引至宜水下游地区的一个涸湖,然后挖开水道,放水淹湖,则可争取时间,迅速突过西夏国境,西走云中,与耶律大石军队会合,再图辽国复兴大任。领头将领大喜,低喝:“快放水!”
士兵忙执尖嘴锄挖开土壑,只听哈喇一声巨响,宜河水流从早已挖好的凹道里以铺天盖地之势向下面的涸湖里狂泄而去!与此同时,有单人一骑疾驰而来,马上人远远就在高喊:“大家快撤出这里,不要中了辽人诡计!”
只见那人威仪堂堂,俨然正是西夏王拓拔仁孝!赵苏不由看了身边的天祚帝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却抑制不住内心的波动,肩膀有点颤抖。
而拓拔仁孝奔到近处,那里还来得及?涸湖凹谷竟成一片汪洋,无数西夏士兵,只为轻敌好胜,个个被巨大的水流冲进水底。
西夏乃大漠之国,国中向来缺水,西夏士兵,不识水性之人,十占七八。如今却一下子被罩进水旋涡里,如何不慌?有的当场脊断筋折,有的气息奄奄,有的哭爹喊娘,更多的舞手舞脚,拼命挣扎,只想逃命。
拓拔仁孝见自己的部下已有不少死于非命,不由伤心惨目,只是捶胸顿足,实觉五内俱焚。他一向爱兵如子,眼看着近湖岸处一个年纪稚嫩的小兵在水里挣扎,哭叫着:“妈呀!救我──”
却根本不会游泳,手在水里乱抓着就要沈下去,他心如刀绞,实在忍受不住,猛冲过去便跳下湖去!“嘻,这个党项蛮鬼好象也不识水性哪!”“他奶奶的,自己跑进去送死!真是糨糊脑子吗?”“没错儿!准是吓蒙了头了!”
士兵们不知道这个后来的人就是西夏王拓拔仁孝,看着他冲进水里,不但没有救上那小兵,反而自己也呛了好几口水,慌张地在水里扑腾,看得个个开心,都笑骂起来。
还是那领兵将领反应快,知道军机如火,转瞬即逝,哪里禁得耽搁!忙吆喝住看好戏的众士兵,叫道:“好了,快走!”士兵闻言都赶紧准备下山,独天祚帝仍面向山下涸湖,一动不动。
“皇上,快走呀!”见天祚帝凝身不动,其他士兵也不便动身,可真教领兵将领急如星火。天祚帝却仍不动,只说:“你们先走吧。”眼光却只是望着下面涸湖惨景目不转睛。
只有赵苏知道他在看什么。就在此时,下面涸湖里拓拔仁孝连呛了好几口水,似乎不支,眼看就要沈下湖去,仍在拼命挣扎。天祚帝身形一动──“天祚叔叔!”赵苏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不要去!”去救他,重德万无一失的突围计划将毁于一旦,两军将无会合之时,辽国将再无兴复之望,你自己将再无容身之地!不要去。赵苏用眼睛恳求着天祚帝。这些话不能明说,可是他知道天祚帝一定能明白。
你自己的处境,没有人能比你自己更清楚。天祚帝一言不发,伸手要拉开赵苏抓住自己的手。赵苏还是不放手。他的态度很坚决。几天前,辽国士兵们从一名西夏探子口中拷问出了──金人曾于不久前遣使贻书西夏王,令执送天祚帝,当割地相赠。
而西夏王答应了这个条件,且遥奉誓表,愿以从前事辽礼事金。金国已如约赠地,令粘没喝割下寨以北,阴山以南,及乙室邪喇部,吐碌、砾西地与夏。
赵苏怎么能让天祚帝去自投罗网。两人僵持了一秒钟左右,赵苏颓然放手!因为──是那样深重的寂寞,从天祚帝的眼睛里流露出来。天祚帝急奔下面涸湖而去。
士兵们莫名其妙,领兵将领更是目瞪口呆,半天才反应过来,忙大叫一声:“皇上,您去哪里?!”天祚帝没有回头。望着天祚帝往涸湖方向渐奔渐近的背影,赵苏心里突然窒息得厉害。
心里面好茫然,好疼痛,好心酸──为天祚帝,为自己,为重德,为这世界上所有爱得说不出口,付出却得不到回应的人的悲哀。
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吗?凄怆满怀。宣和六年腊月,西夏捕获辽天祚帝,执送金国,由金将娄室押回大金国京城会宁。辽亡。次年八月,金主完颜吴乞买降封辽天祚帝为海滨王,把他软禁起来。宣和七年春。西夏国兴庆府。西夏皇宫。
“公子,请多少吃一点东西吧!”进来收拾碗筷的老嬷嬷,看着桌上满满菜肴又是动也没动的样子,不由叹了一口气。
看向窗边坐着的青年,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念叨,只是神色茫然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又是一年春。窗外的班驳绿影,又带来了阳光的气息。那么多的往事,好象都发生在春天。
这里是四年前天祚帝曾经居住过的地方。那一年,赵苏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天祚帝。那时,他脸上总是带着让人如沐春风般的温柔微笑。连窗外的景致都没有变化──依旧是青石子漫成的甬道,从两边涌出千百竿翠竹。为什么,见到这么熟悉的景物,缓缓从心中漫出的,却只有无法排遣的悲哀?
见这名身带异香的汉族青年对自己的问话毫无反应,老嬷嬷叹一口气,收拾起饭菜,摇摇头走了。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外传来问话声:“怎么,又吃这么一点?”
“大王,什么这么一点,这位公子,压根儿就是动都没动一下饭菜呀!亏大王您还专门叫人给他弄来的米饭南菜,他连碰都不碰一下!──嘿,这年轻人不是想成仙吧?怪不得,看他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就不象凡人──”
“好了好了!”想是拓拔仁孝也被这唠叨的老嬷嬷弄得啼笑皆非,只听他不耐烦地甩下一句,就走了进来。
“哥──国──”响起的,居然是非常不标准的汉语,被尖声尖气兼奶声奶气的声音,叫得煞是可笑。赵苏一楞,回过头去,就看见拓拔仁孝怀里的小女孩──大约只有两三岁,长着一张极其精致的小脸,打扮得也极其精致,笑吟吟地看着赵苏,又叫“哥──”
面对这样天真无邪的孩子,就算是铁石心肠,恐怕也难以板起脸来吧。赵苏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
“这是我女儿,翥凤。”任翥凤从他怀里挣扎到地上,步履蹒跚地向赵苏走去,拓拔仁孝英俊刚毅的脸上,也浮出了爱怜的笑容:“好动的小丫头。”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赵苏脸上的笑容还未消失,然而想起如今在金国为阶下囚的天祚帝,他心里却一阵难受。
他突然好想问拓拔仁孝: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如此温柔地对待一个和根本不爱的女人生下的女儿,却不能把这温柔的心肠分一点给那个──那个即使被你一次又一次伤害,还是深爱着你的人?
温柔的天祚帝啊…虽然知道金主完颜吴乞买对天祚帝的执着情感,不用担心天祚帝会衣食有忧,可是赵苏还是担心。只有他知道在天祚帝看似温柔坚强的外表里,是寄居着一个多么寂寞和悲伤的灵魂…
“哥──”被粉嘟嘟的小女儿扑到膝前,看着她伸着要自己抱的小胳膊,赵苏忍不住还是笑了开来,将她一把抱起,满足了她的小小儿的愿望。
“哥──多──香──”翥凤一把搂住赵苏的脖子,惊奇地睁大了小眼睛:“好──香──”她趴在赵苏脖子上,象发现新大陆般地嗅过来又嗅过去,还连连欢叫:“香──香──香──”
赵苏啼笑皆非,被她闻得脖子直痒痒,只得柔声道:“好了…翥凤乖…你下来好不好?”却听翥凤嘟起小嘴,悍然拒绝道:“不行!”
赵苏不由一呆。他从小不得母亲亲近,林妃从来没象一般母亲哄孩子那样哄过他,所以赵苏也不知道如何教小孩子听话,任翥凤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只有手足无措。
还是一旁笑看的拓拔仁孝忍着笑上来,好说歹说,才把巴着赵苏不放的翥凤接抱了过去,叫侯在门外的奶妈进来照料。翥凤好不失望,伸着手儿向着赵苏直叫:“哥──我要──哥割──香──”
只听拓拔仁孝温言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呆在这里。可是天祚──”说到这个词的时候他的语气还是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天祚临走时说过,要我好好照顾你──”
]“你还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拓拔仁孝一呆,道:“你──他──他告诉你的?”赵苏见他居然这样发问,只觉一腔愤懑都抒发出来──代天祚伤心,也代天祚难过!不觉直视拓拔仁孝恨声道:“不是他告诉我,是我自己知道的!天祚叔叔他是那种宁愿自己独自忍受寂寞和伤害,也绝对不会对别人倾诉的人!你以为他没有自尊心吗?!
你可以不爱他,可是怎么能够怀疑他?怎么能够?──你──”说到最后他只觉心头一酸,气咽声嘶,差点流下泪来,只得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