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大石又欣慰又难过,看了赵苏半晌,只说:“你…你长大了。”赵苏看着耶律大石,看着他清瘦许多的容颜,也只说:“你辛苦了。”天祚帝望望这个,望望那个,诧异着笑道:“敢情你们认识?这正好,倒不必我介绍了!
只是你们怎么会认识的呢?这倒让我有点费解!”耶律大石和赵苏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往事。往事如烟。是啊,往事如烟。那一场飞花乱逐时的相见,那一场雪落鸟匿时的分别。
此时相见,都不必再提了!只须问一句,别来无恙?两人又转向天祚帝,一时都言辞停顿,倒是赵苏笑道:“天祚叔叔你原来不知,我以前曾蒙重德相救。说来话长。”
“天祚叔叔?”耶律大石一愕,不知为何赵苏会和皇上如此熟稔,心中好奇心起,看着天祚帝,只盼他自动解释一番。天祚帝注意到他的眼光,果然笑道:“我们这边也说来话长。──”说到这里,他蓦地话声凝滞,脸上掠过一缕痛楚的表情,随即勉强又笑开来:“重德你也知道,当年女真人攻破中京,我这个不成器的皇帝,只好带着随身侍卫逃进西夏境内,当时临逃仓皇,衣绵粮食清水均无,连国玺都掉落在了桑干河。
到了青岭,正是马困人饥九死一生之时,多亏西夏王──相救。”说到“西夏王”这三个字,他俊朗脸上的肌肉,似乎有细微的抽搐,只有他侧边的赵苏看得明白──那边,也有往事如烟啊。
耶律大石却没注意这些,只是心里一沉,哑声问道:“国玺当真已然失踪?”天祚帝脸露惭愧之意,点了点头。耶律大石心中颓然,低声道:“莫非当真是──天要灭辽?”
他心乱如麻,一时倒忘了天祚帝尚未解释为何会与赵苏叔侄相称之事。天祚帝亦是心中凄皇,又兼自责,默然不语。他乃辽国道宗皇帝耶律洪基长孙,乃太子浚的唯一子嗣。
当年耶律洪基有后萧氏,才貌超群,工诗文,好音乐,时人称为“萧观音”颇得耶律洪基宠爱。然而偏偏天妒红颜,奇祸突来──当时北院枢密使耶律乙辛,专权怙势,忌萧皇后明敏,怕自己权势破败,竟阴与宫婢单登定谋,诬陷萧皇后与伶官赵唯一私通。
而耶律洪基既心爱萧皇后,闻讯妒火中烧,即将赵唯一系狱,令耶律乙辛审问。赵唯一祸连三族不说,萧皇后也被赐死。萧后之子太子浚与太子妃萧氏也同被杀死,只有遗孤天祚,幸得宣徽氏萧兀纳等人保护才得以活命。
然而从此就自然不得耶律洪基亲近,养在平民家中,已甘心一世布衣生涯。谁知耶律洪基晚年思念萧皇后不已,竟至悔痛失声?为弥补过错,遂将天祚找回,立为王储。但天祚亲眼见到父母皆死于宫廷权变,他也身受其害,早已厌倦帝王生涯。
何况他生性恬淡,无意功名,只是向往林泉山野。奈何造化弄人,身不由己!不但自己从来不曾称心快意过,如今国破城亡,更有上愧先祖,下负百姓之痛!
想到这里,天祚帝实在灰心至极,只觉红尘碌碌,再无可念,再无可思!他蓦地抬头起来,哑声道:“重德!”
“皇上有何吩咐?”天祚帝面带惨笑,沈声道:“我自继承帝位以来,上愧先王,下负苍生,本该下诏罪己!奈我生性懦弱,没有这样做的勇气。
可怜一误再误,才有今日国破家亡之痛!幸而国土未曾全部沦亡,尚可图东山再起之日,然而这等大事,只能交由有力有能之辈之人担当,我除了待罪等死,余生已无他想!今日就在这里,当作大伙儿的面,把这个皇帝,交给你当罢!”
天祚帝说着,竟是涕泪交加,站起来,朝着耶律大石便跪了下去!耶律大石大惊,急叫一声:“皇上!
“慌忙双手来搀天祚帝起身。四周军士,听到天祚帝这一番话,想起堂堂大辽国,从从前的疆域万里,信威南北,到如今的国土沦丧,人民流离,再一想到自身“累累然如丧家之犬”的狼狈奔突状况,无不神色惨然,更有人秉思国思家之痛,呜咽出声!耶律大石既惊且痛,哪知天祚帝竟搀之不起,深深叩下头去!“皇上!请别折杀微臣!”耶律大石手足无措,见天祚帝这个样子,他心里好生悲酸,只得也“扑通”
跪下,流下泪来,悲声道:“皇上!人间世事,各有天意,胜衰有定,无法强求!皇上何必把责任揽到自己一人头上?何况重德忠心护主,只愿皇上福泽绵长,人民乐业安康,此生心愿已足!
人各有数,大辽九五之位,非重德所能问鼎,恕重德不能从命!还望皇上保重龙体,以国家苍生为念,善自珍重!──请皇上收回前言!”
一面强行要将天祚帝搀扶起来。天祚帝任他搀扶,竟不起身,惨然笑道:“身为帝王,一言九鼎,岂可随意更改?何况这件事我深思熟虑已久,遍观诸臣,只有你可望帝王福分!重德,你我至亲叔侄,当面不用说客套话──你知道我一向最推重你!何况大辽人物,业已风流云散,如今这里,能够担当下这个兴国重任的人,除了你还能有谁?──你若不答应,我就在这里跪到你答应为止!”
他话说得坚决,竟是毫无回旋余地。耶律大石好生为难,他实无心帝位!可是见一向软弱的天祚帝如此坚决,知他明明是对自己帝王生涯已再无眷意,退位之意已根深蒂固!
只是担心自己身后,所替非人,届时又将陷辽国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故此心心念念,要先替大辽百姓找好一位君王,方能放下心来。他一片赤诚之意,耶律大石如何好忤逆?他又看看四周的军士,──原来这些军士两年多来跟随耶律大石已久,对他感情颇深,见天祚帝有意让位于耶律大石,竟然都露出欢愉之色,明明就是希望耶律大石应承!
更有那一等功名心思颇强的,心里想的是:如果主帅成为大辽皇帝,自己跟着耶律大石走南闯北,一旦大辽重震威风,自己少不得也得封上个开国大臣──更是巴不得耶律大石赶紧应承下这个皇位!
耶律大石再看看一边的赵苏,见他眉头微蹙,似乎正是思考什么,竟象是没看到眼下这一局面。
耶律大石长叹一声,不由苦笑。心想:天下想任帝位之人何其多!为何老天找上的却都偏偏是些根本不想当皇帝或者根本不适合当皇帝的人?
果真造化弄人么?他思绪起伏,此时也苦无良计,难道忍心叫年过三十的天祚帝就这么跪在自己面前不成?他再复长叹一声,心道:罢!罢!罢!过得一时算一时!先过了眼前的独木桥,再去考虑往后的羊肠道罢!
当下赶紧双手去搀扶天祚帝,一面道:“皇上不需焦急,微臣答应皇上的要求便是。”天祚帝面露喜色,眼中闪出欣慰的神情,然眼底深处,竟隐隐有泪光。
他任耶律大石把自己搀扶起来,到椅上坐下,却听耶律大石道:“皇上,微臣答应您的要求,可也请皇上答应微臣一个要求!否则,微臣也要效仿皇上,在皇上面前跪到您答应为止!”说完,扑通一声,也往天祚帝面前直挺挺一跪!天祚帝一楞,不明所以。耶律大石道:“微臣答应皇上的要求,执行皇上的旨意。可是,请把这个旨意的执行时间,推迟到皇上百年之后!──请皇上答应微臣这个小小的要求!”
天祚帝闻言更是一愕,心想:要我死后你才肯继承帝位,那不是跟我没退位一样吗?你这说蠢又不蠢的臭小子,敢情跟我玩文字游戏来着!──他又好气又好笑,看一眼耶律大石,却见他一脸认真,知他一向也是说一不二的,心里又想道:不管什么时候,反正这个王位继承人你是跑不掉了!
──我百年之后?我能活几年?想到这里,心里又是一阵难过。遂允了耶律大石。耶律大石这才站起。叔侄两人,无言对望,不知何故,只觉喉头一酸,不觉都热泪盈眶!***
宣和六年春。夹山。开始还是春初。一转眼。就已然春深了。看着已经渲染上初夏耀眼色泽的草原,耶律大石悄悄走近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象烟一样的头发,在风中轻轻飘动,黑得象是深夜的梦想。飘渺的香气,依旧如有,如无,入鼻,入心。
十八岁,是不是还可以称为少年呢?好怀念。好怀念那些过往的岁月。那最初的从血腥中隔离出来的香气啊…那青阴的睫毛下悬出的一滴泪珠啊…那个充满了眼泪和香气的夜晚啊…那一抹孤寂得热闹不起来的灵魂啊…他长大了,成熟了,不再是那一个仿佛被冰封住心田的少年。不是该感到惊喜吗?──为什么,心里却总有丝丝络络的落寞?──是因为,溶解他冰封心田的人,并不是自己吧。
“齐鲁青未了,大概就是这样的景色吧。”赵苏突然发话,耶律大石倒吃了一惊:“啊?是,是呀。”赵苏转过脸来,扑哧一声笑了。他笑开来的时候,仿佛正是那春雪暖融的瞬间。
耶律大石一时倒没意识到自己正看得两眼发直。直到赵苏苍白的脸上突然沁出红色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赶紧狼狈地收回了目光。
“你…你变了好多。”本来有很多话想说出口,斟酌了半晌,挤出来的竟只是这样一句话。这句话明明语焉不详,然而赵苏却仿佛知道他的意思,淡淡地答了一句:“因为我发现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比我更寂寞的人。”
耶律大石一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疑惑地看着赵苏的侧脸,在春天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明朗。将落而未落的晚霞,在辽阔的西方织出一大片云锦,是让人几乎落泪般的灿烂!
耶律大石又想起那个三年前,也是春天的黄昏。躺在自己怀里的少年温香飘渺,仿佛没有形体。再看看对面的赵苏,耶律大石突然有一种冲动,他想把对面的人再一次拥进怀中!
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想要那一脉寂寞的灵魂,再一次体会自己胸怀的温暖。──想要那始终忘却不了的眼泪和香气,再一次填补进自己空虚的心中!
他无法控制自己地,一点点,伸出手去──“重德!”“母妃?”耶律大石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手。
“重德,你在这里干什么?”不知何时走近的燕王妃,语气凌厉,狠狠剜向赵苏的眼光更是凌厉。她又看见了儿子那样的眼光!用那样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沉醉眼光,望着一个人,却好象望着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