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锋凌厉,只刺得耶律大石心里一阵阵哆嗦。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的赵苏。他站在那里,还是温柔而沉默,甚至不企图为自己辩解些什么。
只是看着自己的眼神,充满了悲哀和凄苦。那最初的从血腥中隔离出来的香气啊…那青阴的睫毛下悬出的一滴泪珠啊…那个充满了眼泪和香气的夜晚啊…那一抹孤寂得热闹不起来的灵魂啊…造化为什么竟会如此弄人?燕王妃在儿子身后,清清楚楚地看见耶律大石望向赵苏时,那样迷乱而伤心的眼神。
她心里一紧,仿佛又清清楚楚地看见两年前,自己的丈夫──燕王耶律淳望向另一个人的眼神。那样沉醉的眼神,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孽火,把她最后的一丝爱恋和希望都烧得一干二净!
那个人,那个人,那个夺走她丈夫的人,她决不能原谅!决不!她更不能容忍那个人的儿子还要夺走自己的儿子!一想到这里,呼吸仿佛被火烧一般快要使她窒息!燕王妃锐声嘶喊起来:“重德!我叫你把他给我杀了!快点!”
“母妃──”事母至孝的耶律大石,怎能抗拒年老母亲的憎恨?看着满头白发的母亲,原本清秀的容颜已被岁月和憎恨刻画得衰老而狰狞,耶律大石心中一酸,几乎堕下泪来!
不解掉这个心结,他知燕王妃快乐不了,快乐不了!看着她等待这个结果,眼里竟然闪烁出狂喜的光芒,仿佛数年的郁闷,都能从这迟来的报复里获出解脱!耶律大石怎么忍心,忤逆这样一个至亲至爱的年老女人的唯一梦想!怎么忍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腰间拔出了短剑。将目光转向另一边。那个人啊…虽然才相识短短的五个月…可是每次你躺在我怀里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我仿佛前世就已经这样拥抱着你了!
我怎么忍心,怎么忍心──那一抹孤寂得热闹不起来的灵魂啊…赵苏看着举刀走近的耶律大石,心里一片宁静。万念俱灰就是这种感觉吗?从小就知道,没有人会对自己好,没有人靠得住,没有人会把自己放进心里细细珍藏…
除了父皇,你是这世界上第一个对我好的人。耶律大石走到赵苏面前,颤抖着手,眼睛一闭就要把匕首刺进少年的心窝里。就在即将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了,低垂着头的赵苏,青阴的睫毛下,悬落的那一滴晶莹的泪珠。
你哭了?你给我你的眼泪和香气,我给你我的温暖──那曾重复在自己心里的承诺…心里一酸,耶律大石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匕首“铿锵”
掉在木地板上。他再也憋闷不住,转过身去,扑通一声在燕王妃面前跪下!他浑身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重德,你想说什么?”燕王妃冷眼旁观,早已看得一清二楚。而她此时却佯为不知,故意发问,耶律大石实在不知如何才能说服母亲,心乱如麻,只能呆呆的跪在燕王妃面前,用企求的目光看着她。
燕王妃看一眼面前神思昏聩的儿子,再看一眼一边垂头不语的赵苏,眼里闪出刀锋般的冷冽憎恨,然而再看一眼跪在面前的耶律大石,她毕竟为母之心,也怕逼急了儿子,捅出什么乱子。当下缓缓道:“好了!重德,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自甘下贱,让为娘伤心。
既然你千方百计要护着这个狐狸精的儿子,为娘也没法子,今儿就饶他一命吧。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提高声音道:“将他打入奴籍,明日随本帐头下户,出关牧羊!”宣和四年冬。关外。雪落无声。
一个孤寂的人影,在一片皑皑中走过,提着沉重的水桶,脚步踉跄。冰天寒地,连手指都几乎冻破,哪怕有过大的皮裘袖子裹着,依旧痛得钻心。
脚上穿的破靴子,挡不住风雪的侵蚀。虽然命运坎坷,脚趾头毕竟还是娇嫩,在严寒的侵蚀里早已冻僵。
这就是宋国的三皇子赵苏。三皇子?想来真是可笑。少年抬起头来,苍白的脸几乎要跟四围的景色融为一体。他看着远方,一望无际的是笼罩在风雪里的大漠。更远处,是绵绵的山峰。三皇子这个名号的出现,似乎跟随而来的就是厄运。
贵为皇族,多么吓人的身份。于他人本是如珠如宝的福分,与自己却是卸之不掉的厌倦。回首望去,农奴们居住的帐篷,在远远的地方,由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风雪,早已看不见了。
这不是一个逃走的好机会吗?少年心里一动。许是从小的遭遇,他已习惯不再对任何事物抱有希望,不再对任何事物执着,可这并不代表他会甘心为奴为役。他仍下了木桶。桶里的水早已结了一层薄冰,就算落在雪地上也溅不出一点水花。
在雪地里茫然地走去,不知该往何方。茫茫红尘里,有人等处,就是家乡。有人在等我吗?有吗?只怕搜遍黄泉碧落,也找不出这么一个人吧。想到这里,心胸里突然有一个影子掠过,但随即归于无形。
走了不知多久,赵苏又累又渴,脚步都开始发软。更累的,应该是那种毫无方向感的茫然吧。他支撑着,还是往前面走。虽然不知道前方到底是哪里,只要能找出一片生天。
“哇──”是错觉吗?仿佛有孩子的啼哭声?赵苏敏感地竖起了耳朵。四下里谛听,全无声息。再屏息细听“哇哇哇哇啊──”果然又穿来了孩子的哭声。这么大风雪,是谁家的孩子走丢了吗?
然而也可见,这里离人境已不遥远。当下他毫不犹豫,向着声音传来之处奋力提足走去。走了半个时辰左右,就看见前方嶙峋在雪地里的一大片山脉,越过山脉,已有树林田野,而且风雪之声,也远不如先前猛烈。
赵苏松了一口气,听哭声响亮,竟是从近处一山洞里发出,慌忙寻路进去,一路查看。山洞里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被冻得抖抖索索地坐在地上,双臂抱着小身子,哭得好不可怜。
一见有人进来,他立时止了哭泣,抬起头来一看不是他认识的人,小脸又垮了下去。继续啜泣起来。
“你怎么了?是走丢了吗?”看清楚眼前跟自己冻得一样抖抖索索的人不可能会有敌意,孩子看着赵苏的嘴型,一脸茫然。
赵苏突然明白这该是个异族的孩子,大概听不懂汉语。此时既然无法沟通,他也不知该如何处理。看这个孩子冻得缩成一团,心里好生可怜,连忙自己也盘腿坐下,解开皮裘,将孩子拥进怀里。
孩子开始有点抗拒,但明白他没有恶意之后,反而象只小老鼠似的,使劲往他的怀抱里钻,也不哭了。
两人偎在一起,听着山洞外的风雪声渐渐寥落。这时候温暖上来,赵苏身上的雪花都融化了,流淌下来湿了一地,方才被冻僵的手指和脚趾,这时候也渐渐恢复了知觉,又麻又痒,疼得钻心。
低下头去,却看见怀中的孩子仰脸看着自己,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使劲儿地笑。看着这样天真的笑脸,赵苏也不由微微一笑。那孩子看着他浅淡的笑意,突然一呆。
过了不久,果然这孩子的家人就寻来了。几条剽悍大汉,穿得煞是华丽,明明是风雪天,偏能急出满头大汗。飞剌剌奔进山洞,一看见这孩子就齐齐跪了下去,喊了一声什么。这孩子却处之泰然,生气地板着脸说什么。
那几个大汉闻言连连叩首,竟象是请罪模样。赵苏看得暗暗心惊,早已明白这孩子绝非普通人物。
他最不愿跟权贵之人打交道,这时不由懊悔不迭。却见那孩子指了指了他,说了一句什么,随即有大汉脱下身上皮毛外袍,走到赵苏跟前,不由分说地将他裹住,随即把他一拥出洞,虽然神色恭敬,竟然不问他的意见。
赵苏又好气又好笑,然而他生在皇家,早已见惯豪门人物的我行我素,何况他此时困倦难支,也实难支持,只好由他们去了。
出了山洞,雪地里早有良驹等候。走近马匹,赵苏才发现这些马身上的鞍辔竟然全是纯金所制。他心里一惊,更知这孩子身份不凡,心里更添不安,一瞬间真想逃走。
然而大汉之一走近他,嘴里咕噜了一句什么,躬身行了一礼之后,竟然把他一下子给抱到了马鞍上。那个孩子也在侍卫的护持下骑到了马上,还对赵苏笑了笑。一行人打马出发,由于语言不通,赵苏也没法知道他们是谁,上哪儿去,只好默不作声。
而他困顿过甚,此时稍有松弛,睡意便已袭来。他跟随着胯下骏马奔驰的节奏摇摇晃晃,眼睛都快睁不开。到最后实在支持不住,眼睛一闭便昏沉了过去。好象有人在耳边叫了一声:“小心!”
似乎是…很稚嫩的声音。睁不开眼睛。──好困…“你醒了?”…好温柔的声音。脚步声…有人在轻轻走进室内。
是谁呢?赵苏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仍然浸泡在睡意里,然而那春风般的声音,让他很想知道那是谁。记忆里,除了父亲赵顼,几乎没有人会有这种可以让他联想到慈爱的声音。
啊…父亲…父皇啊…那个最亲爱却早已远逝的人…勉强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中年男子的俊秀面庞。温柔的笑容,让赵苏没来由地涌出一阵亲近感。
“来,坐得起来吗?我扶你。”男子挽起帘帐,把赵苏扶了起来。又说:“你一定饿了吧?我已经吩咐给你备好饮食了。你的衣服已经脏了,穿这一套吧。”他指指床头搭着的一套袍服。
大概因为身处内室,并无旷野风雪里的严寒。所以全是布质的轻便服饰,没有沉重的毛裘。赵苏注意到窗下摆着黄铜火盆,看来炭火里还加了精致的香料,烧得满室里都是沸沸扬扬的暖香。
突然从外又传来脚步声,沉重有力,仿佛在宣示主人刚硬的个性。“你不好好休息,又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走进来的是一位身形高大的男人,剽悍的五官仿佛就是大漠的精华写照。他对着先前进来的中年男子生气的问,但是语气之间,仍可听出满满的宠溺。
何况黝黑的脸上虽是一脸严肃,嘴角却含着笑意。走到室中央站定,长臂一捞,就把先前进来的中年男子紧紧圈定在怀里。也不管是不是还有一个少年静静地在看着他们,一手端定怀中人的下颚,就将专横的阔嘴压了下去。
“唔──仁──你──”被他吻得始而满面通红随即透不过气的人使劲地在抗拒,却完全挣脱不了他那钢铁般的手臂。最后只能臣服在他的肆无忌惮之下,仰脸任他狂乱亲吻。一旁的赵苏看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