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仿佛呼应般地,从空气里到鼻端,再一次掠过方才那种错觉般的香气。就是那个人了!应该还没死。***耶律大石急忙奔到跟前,将那具“尸首”
搬了起来:原来是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年。衣衫蓝缕,满身血污,看来甚是可怕。耶律大石有点失望:初初闻见那样如梦如幻的香气,他还以为是一位世外仙姝呢!
虽然这想法不太实际,可是发现事实远不是那么回事的时候多少还是有点失落。他注意到这少年虽然貌不出众,然除却污垢血迹而外,却是肤光雪映,发色雾敛,于寻常人似乎颇觉不同。
当下他也不多想,伸手将少年抱了起来。看了看少年满身血污,又单手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袍裹住怀中少年。
转身向栓在树林边的坐骑走去。甫进府,迎上前的就是几位等候已久的姬妾。看见耶律大石手中抱着的人,几位辽国女子一楞,彼此不约而同地互看一眼。
“大石林牙,这是谁啊?”耶律大石见怀中人气息如无,有点担心,顾不上解释,只说:“拣来的。”“咦!是汉人呀!”“哦?是不是饿倒的乞丐呀?”“那我去叫太医!”
“我去准备热水吧!”关外女子,毕竟古道热肠。耶律大石把少年抱进内室,放在花梨木的短榻上。
榻边几上,小小铜香炉里,原本燃着珍贵的沈水香。但是这少年一入室内,只觉他身上暗香细流,这沈水香都被映衬成了凡香。
耶律大石想了想,索性唤进使女,叫她把香炉端走了。太医过来,诊过脉,只说无妨。一点皮外伤而已,将息几天,想来无事。耶律大石也松了一口气。他此时反正无事,就守着太医开了方字,看使女快快煎了药来,把少年扶起,亲自督促着灌了药下去。看那少年还是沉睡无觉。一旁的宠花最有洁癖,看着这少年脏得不成模样,大皱眉头,忍不住便道:“林牙,既然太医说他没事,那让人替他洗洗澡应该不成问题吧?他太脏了!”
耶律大石知道宠花的洁癖,点了点头。宠花福身一谢,便命使女去叫人准备沐浴用具。偏巧此时有官来拜,耶律大石赶忙出去了。再进来时房里已无他人,只有少年犹自熟睡。
此刻夜色已深,想必众姬妾也各归院落,自挑红灯了吧。夜色也入纸窗,春深而又未深季节,凉夜微冷。房里银烛高烧,烟气里有香气。耶律大石推帘入室,看这满室静谧,心里奇怪的竟是点点滴滴的温柔。
他坐到床边,看着熟睡的少年,一时失神。潮湿的黑发,披散在纱枕上,小小的一张苍白脸蛋儿,五官并无出众,然眉痕愁敛,眼角泪生,总觉非寻常意态。
──如果只用一个词形容的话,那就是洁净吧。明明是凡尘里人,为什么会有这种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洁净感觉?“林牙,夜已深,请更衣就寝吧。”使女掀帘进来,细声催促。耶律大石点点头,起身走进卧房。
使女铺床展被,伺候他躺下,悄悄吹熄蜡烛。庭外月光如画,隔着纸窗,室内的摆设模糊可见。躺下却迟迟难以入眠。一闭眼耶律大石就要情不自禁地想起隔壁房间里躺着的那个少年,想起那神秘而又低回的暗香,想起那青阴的睫毛下不知何时悬出的一滴泪珠。
他实在忍不住,披衣起身,悄悄走进隔壁室内。借着月光,看那少年依然沉睡,呼吸如无,唯有暗香依稀。
耶律大石注视了他一会儿,轻轻叹一口气,准备离开了。突然,床上少年脸色一变,挣扎着,惊悸地叫了起来:“娘!娘!娘!不要!不要扔下我!不要…”
耶律大石吓了一跳,随即意会他该是做了恶梦,连忙伸手去握住少年的双手。少年的双手被握住,仍死命要挥动开来,无法得逞,就只好挣扎着身子,发出陆陆续续的哀叫:“娘!
娘,我是你的苏儿啊…求求你…看看我…看看我…不要扔下我…不要…不要…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
先是惊喘嘶叫,而后成了哀告涕泣,陆续竟成呜咽,终至无声,──趁着中夜月色,只见苍白的面颊上,泪湿如瀑。耶律大石握着少年的手,只觉掌中冰凉潮湿,摊开一看,两只细瘦手掌,尽是冷汗。
他心里轻轻一痛,再攥紧少年的手,无论如何,竟舍不下就这样抽身离去。他到底经过了什么苦痛?“苏儿”吗?“娘…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轻微的一声气喘之后,苏儿又开始梦呓起来。眼泪仍是不停的望下流。
明儿使女收拾床榻,恐怕会发现纱枕都湿浸透了吧。俯视着眼前的少年,耶律大石忽然觉得眼底微微潮湿。纵然是心如铁。却连自己也能察觉,心底的某个地方,在开始塌陷,塌陷…
耶律大石伸手将少年抱了起来。向自己房里走去。揭被躺进床上让两人全笼罩进温暖里。怀中温香飘渺,仿佛没有形体。耶律大石很快睡着了。我给你温暖。你给我眼泪和香气。娇鸟啼春,惊破了供奉府的黎明。房外有使女细声说话:“怎么,林牙还没起来?他一向习惯早起的啊?”
谁在低声解释:“是为了昨天拣到的那个小孩子吧。林牙昨天睡得满晚的呢。”小孩子?──是小孩子吗?看形体,瘦骨一把,也可说是个小孩子。然而那深酌的愁思,那里还有小孩子的无忧无虑呢?判别大小的,不一定是年龄。
模糊地这样想着,耶律大石很快清醒过来。低头看,怀中的人看来是早醒了。静静地看着自己,态度很是漠然。眼神里有如烟如雾,就是没有确定的情思。
昨晚的哭泣与哀告,仿佛只是耶律大石自己的一个梦境。突然峰回路转,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躺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怀里,他竟然忍心不闻不问。
仿佛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诧异的事情。这样的人是小孩子吗?耶律大石心里一滞。他宁愿要昨晚那个人,那个哭着求着娘亲不要离开自己的苏儿,那个用眼泪塌陷自己铁石心肠的苏儿,不要这个──不要眼前这个拒人于千里之外,俨然连他自己都不关心的少年。
耶律大石叹了口气,还是试探地叫了一声:“──苏儿?”少年微微一怔,抬起眼睛来看着耶律大石。幸好,还有反应。
“你怎么知道?”苏儿困惑地看着耶律大石,此时望去,他的眼睛温柔深黑,但是不知为何总有点不容易亲近的感觉。虽然声音里还是带着少年的稚嫩。耶律大石没有回答,只说:“我叫耶律大石,表字重德,你叫我重德好了。”
苏儿点了点头,也不再问。忽然却说:“我姓赵。”门外的使女想是听到屋内的话声,帘子一掀,端着金盆走了进来。又一天开始了。新的一天,确实是新的开端。忙于政事的耶律大石,无论如何不可能抽出很多时间来陪这个拣来的赵苏。
虽然怎么看他都是一副清冷寂寞的样子,耶律大石还是放不开胸怀让别的人来陪他。也许是私心作祟。可是,赵苏这样子的人,耶律大石真的觉得他就是那一抹没法热闹起来的灵魂。
耶律大石从来没怀疑过赵苏的身世的不平凡。虽然说被迫加入佣军的人,照例不是雇农边是贫民,可是耶律大石不信贫民窟里能生出赵苏这样的人。
昨天宠花来看他,说:“这孩子长得一点也不漂亮。”她有点无趣。宠花总是喜欢美丽耀眼的东西。照这样看的话,赵苏委实不符合她的要求。
可是他又是绝对无法让人忽视的。那仿佛与生俱来的淡定与冷漠,甚至连那匪夷可思的体香,都绝对不是贫民窟里能够酝酿的气息。
可是,他又不象豪门子弟。没有一点豪门子弟的气势姑且不论,如果是豪门子弟,为何会沦落至此?去问吧,又一定得不到答案。象赵苏这样的人,大概是除了他自己,谁也无法开启他的心扉吧。
骑着马一壁走,一壁想,耶律大石蓦然惊觉,已到了供奉府门前。跳下马,将它交给迎出来的老奴,如往常一般地跨入府门,耶律大石突然一惊。
方才那莫名的期待从何而来?恨不得一步跨进自己房中的感觉,难道那里有什么事物在吸引着自己的脚步吗?还能是谁?──是苏儿吧。想到这里耶律大石就微笑起来。那个带着香气的人影,轻轻在心上掠过。苏儿。
不管你是谁我是谁,只要相遇就是缘分。想到这里他陡然洒脱起来。方才的一连串思绪仿佛都成为了和煦的春阳照耀下的水泡,款款消弭于无形。耶律大石住的堂前有一株紫荆树,隔得老远便可以看见它那照耀的红艳。
树下依稀有一痕白衣,──除了赵苏还能是谁?走近耶律大石却被他的眼神吓住了,瞪着紫荆树的赵苏,竟是一脸惊悸与恐怖──耶律大石直觉他一定就是马上要叫出来要哭出来──骇得他赶紧一个箭步跨到赵苏面前,一把将他扯进怀里,紧紧锁住,叫:“苏儿!”
“呜”被他如压榨骨头般锁住的赵苏发出一声模糊的悲鸣,随即不再出声。只有一身瘦骨,颤抖得快要散架般,在他怀里动弹不了。
“苏儿,苏儿!没事了,没事了…别怕,别怕…”对赵苏一无所知的耶律大石,除了这样空泛的安慰,想不出其他的话来说。尽管他也心痛得要命。在你背后,到底有怎样的一个伤心故事?“啊!”仿佛才从多年以前的一个梦幻中醒来一般,赵苏猛然惊回,恢复了原状。方才那种即将崩溃的眼神不见了,剔透的眼珠儿依旧是雾散后的清冷。
“重德,你回来了?”仿佛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赵苏微微一笑,苍白的唇角轻轻抿开。不知为何,耶律大石心头仍是无法自拔地一哽。我宁愿你哭你闹,不要这样压抑自己!苏儿──他又说不出来,只得点了点头:“恩,我们进去吧。”
宣和四年夏初,燕京城里。翰林供奉府。耶律大石骑马从大林牙院回府,委实忧心忡忡。眼下北宋联金攻辽,虽然北宋军队处于“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状态,一向不堪一击,可是以剽悍着称的金兵却万万不能小觑。更何况自三年前被金兵攻破上京以来,东北一带早已成为金国的势力范围。
如今他们又以破竹之势,急攻辽国中京和西京。而驻守中京和西京的将领耶律余睹和都统耶律马哥自从天辅元年在浑河大败给金将完颜希尹和银术可后,从此见到金将,虽然不至于望风而逃,却多少有点士气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