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门口正擂的是震天响,几条汉子的粗嗓子在叫:“朱!孙儿,你再缩头不出,日你奶奶的,你爷爷老子要破门而入了!还不快来给你的爷爷们开门?!”接着是一阵粗野的笑声“碰碰”
几下重重的踹门之后,只听得一个清朗的嗓子在叫:“这朱!老贼惯会做缩头乌龟,难怪要把门筑得如此严实了!别踹了!大伙儿去抬一方木头过来,一起把这朱!老贼的贼窝给撞破!”
“好!”一片叫好声中,有人在大嚷:“还是义少爷说得对!大伙儿,跟我去抬木头罢!”可也作怪!听到这里,亲兵统领不由心里犯嘀咕:强盗就是强盗,贼人就是贼人,贼窝里又能有什么“少爷”了?这说话的年轻人又是什么劳什子“少爷”
?但他不敢多想,赶紧抖着手去拔那黑漆大门上的算子──虽是心里把这伙绿林强盗看成洪水猛兽般只愿躲得一时且算一时,他可也又怕这伙蛮强盗真的把朱府给撞了砸了!一面高叫一声:“且慢!大宋国三皇子在此!各位义士切莫莽撞行事!”
犹自在门外笑骂的义军们,乍闻这一声高叫,不由都吓了一跳,齐刷刷地停止了说话,把目光投了过来。
站在最前面是一个年级大约十七八岁的青年人,虽然也和簇拥在他周围的义军战士一般头上是缠了一方青布头巾,着一身青布衣衫,但却掩饰不住一脸的书卷气。
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娇小的男孩子,也是一样的装束,但生的异常秀美,在这一群粗朴的男人中间看来,不由教人眼前一亮。
那亲兵统领虽说是长年跟在朱!身边,见多了脂粉娇娃,此时见了这样一个粉状玉琢样的孩子,也不由得暗在心底叫了一声好来。原来这两人正是江南一带的起义军统领“圣公”
方腊的儿子方义和养子阮应月。方义方才明明听到这亲兵统领模样的人高叫“大宋国三皇子”在此,不由心神一慑。但游目一看,跟他出来的人不过是一个衣衫陈旧的少年,面目平常,神态麻木,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皇室成员应有的华贵气象。
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朱!呀朱!,你这老贼也把我方义忒瞧得扁了!要装神弄鬼糊弄旁人也得不露马脚才是!哪里去弄来这么一个小叫化儿,就来冒充皇帝家的人,你当天下人都象你这老贼这么愚蠢么?”
正说话间,方义突然觉出空气中多了一样如沁如流的花般气息。虽然如丝如缕,似有若无,但却不由自主地教人心里要极其轻微地一滞。
仿佛在冥冥未远之处,正有汉!神女,香囊暗解。洛浦仙姝,罗带轻分。然而方义转眼四顾,四处唯见火影瓦屑,人嘶马吼,哪里有什么汉女洛神?
那亲兵统领见这领头儿的青年人不肯相信跟在自己身后的人是三皇子,登时急出了一身汗来。他本来是奉朱!之命,要将三皇子交给义军,以此换来朱府一家大小性命──须知方腊一部,野心勃勃,矛头从来是直指大宋国皇族赵氏。
如能擒获先皇赵顼极爱的三皇子,以此要挟于宋徽宗赵佶,其于方腊一部,可算是从天而降的政治资本!何乐而不为?
而他们既已擒住了三皇子,所谓有了熊掌,不食鱼虾,只怕就可放过朱府一家人了罢!而正作客朱府的一干贵人,大概也可全身而退了!这自然只是慈宁太后和朱!的一厢情愿的想法,但只要方腊部将相信了这是三皇子,事情便至少有了一点转机。
但问题是现在贼人根本就不肯相信这平常朴素的少年会是天湟贵胄的三皇子!──虽然这少年到底是不是三皇子,连亲兵统领自己心里都没个底,可他现下是给逼上了梁山,话既出口,总得撑下去呀!
他急煞了,正要再说什么,却听身后一直默不做声的少年说道:“我的确是三皇子赵苏。”敢情他不是哑巴啊?乍听他说了话,亲兵统领倒吃了一惊。双目瞪瞪地看着这貌不出众衣不服人的少年带着一点漠然似的平静和疲倦,越过自己走到前面,从青布衣下摸出一枚玲珑剔透的紫玉印来。
***托在那少年手中的一方紫玉印,温润如水痕一脉,当此夜风起处,泠泠然竟似有微香浮动。这一片玲珑剔透中可见“赵苏”两字,镂空如画。
除了大内至宝,何处更有如此神器?细心的方义,更注意到那自称三皇子的少年,虽然貌不出众,然而黑发如漆,容色雪生,自有一份天然仪态。
更兼言语默然,神情孤僻,明知盗贼当前,竟毫无恐惧之色,居然自承其显赫身世,竟是大厌人生模样。他想:这份心情气度,倒非寻常人假装得出。不由心中暗暗相信了七八分。
但他转念又想起爹爹再四嘱咐:凡事须得三思而行,万万不可轻信。正在心里计较,忽然醒觉过来道:且慢!和朱!
这老贼讲什么信用?他既如此薄情寡义,居然想用皇帝的弟弟的性命来换自己一家人生还,那留他在世上,也徒是祸害而已!我现在先把这三皇子抓住,再进去砍了朱!老贼的猪头,岂不两美?宣和三年,苏州。应奉局长官朱!的官府里,正是华灯初上时分。在偌大的中庭里,博山香炉,银烛初明。栏杆十二,花稍倒影。
虽然尚未歌舞成行,却是业已香烟满坐,明明是宴席气象。此时花影灯火之间,不但府中下人们脚步匆忙,来去如飞,连府主朱!
也一直站在庭院廊下,亲自指挥着仆婢们摆设各种宴席所需之物。身为为宋徽宗赵佶搜罗各式花竹石木的花石纲应奉局的长官,朱!目前正是炙手可热,谁还能瞧得进他眼里,竟会如此大费周章地铺设宴席?只听中门外长声吆喝:“接驾──慈宁太后驾到──”
朱!闻言,慌成一团,掸掸官服,便飞也似地跑了出去。原来朱!虽是因为宋徽宗搜罗花木得力,甚得童贯一干人赏识,故此一路青云直上。
然而他自知自己搜罗花木,实为抢劫,民愤甚尤,风评亦差,有不少端方持重的大臣都对他甚不以为然。
他生怕一个不小心,被上面谁给参上一本,那就得吃不了兜着走。更何况流年不利,盗贼蜂起,东南一带的农民,反了一起又一起,虽经官府镇压,然而毕竟难以净除。其中方腊一部,更公然打起“杀朱!,救浙江”的口号,可真教朱!心惊胆颤,委实再难以高枕无忧。只盼有朝一日,能抱上京中权贵的大腿,届时望京中一躲,可就万事大吉!正在日夜筹划,只恨没个门路可通,可巧当今宋徽宗的生母慈宁太后回江浙娘家省亲,正要路过苏州。朱!哪里肯放过这样机会?他知赵佶虽非明君,倒事母甚孝,只要讨到老人家的欢心,不愁今后没有大官可做。
赶着亲自去投刺求见,好容易得到慈宁首肯,只说回京时路过苏州,可到朱府下榻一晚。时间算计,正是今晚。朱!来到中门前,正看见黄绸绣凤大轿里搀下一个中年妇人来,年可四五十岁模样。
他知道这便是慈宁太后了,上前参见了,便殷勤地抢上去搀住。跟在轿边的两个丫头小厮,倒慢了一步,其中那个年龄大些的宫女模样的少女,便扶住了慈宁另外一只手臂,剩下那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年,却呆呆地楞在原地。
只听慈宁太后说道:“绛仙,你就守在这里好了。让那个小贱人扶了我进去!”一面说,拿眼尾朝那个少年冷厉一扫,其中怨毒之色,尽流于外,教一旁的朱!,虽然摸不着头脑,却是暗暗心惊。那个看来面色苍白的少年,闻言只是默默地上前来,代替了绛仙的位置。
偏偏他这逆来顺受的样子,似乎也叫慈宁太后恨极,一旁的朱!,明明看见慈宁太后在这个少年扶住自己的时候,用蓄得长长的尖指甲,在这少年的手腕上狠狠地掐了下去。
就算是颜色深青的粗布衣服,也看得出瞬间透出的新鲜血迹!朱!心里不由一跳,看那少年时,却还是神色隐忍地不发一语,只是强抑疼痛般地咬住了苍白的嘴唇,细长的眉稍也因此而稍稍扭曲。
深黑的睫毛下轻轻浮出了仿佛悲哀样的水光。他抬动手肘时,分明可见粗布衣袖里露出的苍白手腕上的无数青紫和尚未结痂的伤疤。
一行人进到明烛煌煌的内室。锦幄久温,兽烟不断,早已席上生春。请慈宁太后上坐之后,朱!府中丫鬟仆人都知趣地退了下去,只留十数上菜侍宴的老练仆人。朱!见那刚才的少年犹自侍立慈宁太后身侧,也想请他暂时下去歇息。
但看之前慈宁对他的态度又大非寻常,正不知如何处置,只得请示慈宁太后:“太后,是否也请…请…他下去歇歇腿,吃点东西?”
慈宁太后瞟了那少年一眼,冷笑一声道:“歇歇腿?不用了!这个小贱人那里配你来抬举他!你放心好了,站这么几个时辰总还站不死他!有些人生来就是贱命,叫哀家也没法子!
“朱!听了,只得喏喏连声,赶紧吩咐上菜,不敢再造次。因现在正是冬至十分,江浙一带,天气甚寒,以至首先上来的就是一道滚热鲜美的火腿汤,蒸汽腾腾的盛在一个大沙锅里,由一个长大仆人健步如飞地托了上来。
这仆人正要将汤放到桌上,却听慈宁太后道:“且慢!”她用白狐皮手筒笼着手,扬着下巴,冷冰冰地道:“朱!”
朱!不知何事,只得答应一声:“下官在!”慈宁太后面上挤出了一点微笑,说道:“听说这道虾皮火腿汤是你们这里的名菜?”
朱!心下奇怪,他在苏州也算住了快一二十年了,可从来没听说过这寻常之极的火腿汤是江浙一带的名菜,一向住在深宫大院的慈宁太后又从何处得知这样消息?可是他又哪里敢答应“不是”
?只得唯唯连声。这时可苦了一直托着滚汤呆立在桌前的那个仆人,烫得他是呲牙裂嘴,又不敢把汤放下,脸都快变形了。只听慈宁太后说道:“既是如此,哀家不可不尝。苏儿,你去把汤接过来,摆到哀家面前!”
原来那个少年名叫苏儿。在坐诸人都看出来了慈宁太后竟是存心为难这个少年,想如此满满一锅滚汤,朱府派了一名身强力壮的仆人送菜尚自显得吃力,更何况这个不过十四五岁、面色苍白、明显发育不良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