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再三强忍,泪还是流了下来,打湿了清孝的衣裳。清孝紧紧地抱住他,想尽量传递过去一点点力量,同时不停地吻着他的黑发,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自私,总是希望你能快点理解我,回应我…这样好不好,我去把风间忍叫出来,让他再给你催眠,忘记这些?如果那些回忆真的让你那么痛苦…”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惨然色变,叫道:“不,不要!”清孝立即抱紧他,用力吻他。他慢慢平静下来,颤声道:“我,我不想见他,不想!”
清孝大大地松了口气,道:“好,不见就不见。我也不想你见他。我们另外找一个催眠师,反正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会…”他苦笑道:“算了吧,既然已经想起来了,又何必忘记。”
他叹息一声,喃喃地道:“那些事情,难道是假装想不起,就不曾发生过么?”
听到这句话,清孝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略略松开了手,仍然环拥住他,笑道:“你能这样想就太好了!我就知道,我的小羽是最坚强的,那个混蛋打不倒你…”一听清孝提起那个人,他忍不住连灵魂都颤栗不已,将头埋进了清孝的怀里,低声道:“求求你,不要提他了好吗?我,我…”
清孝暗悔自己说错了话,连声道:“好,不提就不提。事情已经过去了,他伤害不到你了…”
他的头埋得更低,小声道:“清孝…”“嗯?”“你,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么?”“说吧,只要我能做得到。”“带我走好不好?带我离开这里。”
他依偎在清孝的怀里,整个人缩成一团,尽可能地吸附在清孝身上,颤声道“一想到那个人…那个人就在地下室,我…”
清孝搂紧了他作为回应,毫不迟疑地道:“好,我们走。我让叔叔派人把他看守住,他绝不可能再来打扰我们。我带你离开,走得远远的,去波士顿,回哈佛,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
夏日的阳光如此明媚,清孝渐渐沉浸在自己的美好设想之中:“我们回去,把以前你住过的公寓重新租下来,我们去过的地方都再去游历一遍。
你以前不是说想环游世界的么?我会陪着你。时间的力量是很强大的,再深的伤口都会被时光磨平。我们会有未来的,一定会!”
他不语,温柔的泪渐渐浸湿了他的眼睛。最后他微笑,道:“啊,清孝,认识我,你是多么的倒霉啊!”他静静地依偎在清孝怀里,感受着那熟悉的温度,一个声音在心底里黯然低语:“我没有未来。我只有你。”---依稀,他听到有谁在哭泣。
细细碎碎的哭声,象小动物被扼住了喉咙、拼命挣扎之下发出的一声呜咽。仔细听时,那哭声却又消失了,让他疑心只是自己的幻觉。清孝竖起耳朵监听了半晌,没有动静,但还是放不下。
索性翻身起来,走过去察看。床头的小灯是一直亮着的。那人侧身躺在病床上,很安静很安静,呼吸稳定而悠长。
清孝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独自微笑了一下,准备回去睡觉。心头却微微一动,他忍不住又回头一望,终于发觉有什么不对了。
那人一直大睁着眼睛,定定地盯着墙壁,也不知看了多久。眼神幽幽冷冷,竟不似活人。半截身体裸露在外,床头小灯发出浅蓝色的光晕,给他的肌肤上踱上一层冷光,他的右手正放在脖子上的项圈上,一动不动,乍一眼看上去颇似夏夜橱窗里的木质模特。
知道风间忍就在不远处的地下室里,他一直惊恐不安,就算尽力掩饰,清孝也能从他灰败的脸色里窥见一二。
可是内田派人过来和准备搬迁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办妥的事,清孝干脆联系了一家私立医院住进去,打算趁这段时间做个手术把那碍眼的项圈去掉。
他并没有表示异议,手术的时间就定在明天。他现在…应该很紧张吧?清孝慢慢地伸出手,道:“小羽?”
这么轻微的接触也让他悚然一惊,身体立刻蜷缩成一团,望向清孝的眼里有不加掩饰的恐惧。
但只有一刻工夫,当他发觉是清孝之后,他明显舒了口气,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他微笑:“啊,是你。我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所以…有点反应不过来。”
清孝心中恻然,笑道:“那还不容易,我一天叫你几十遍,羽、小羽、小羽…”
他轻轻地笑了,搭在项圈上的手垂了下来。清孝立刻握上去,感觉那只手又湿又冷,象握着一块正在融化的冰。“不会有事的。”“嗯?”“我是说,明天那个手术。”
察觉到对方微微颤抖了一下,清孝不为所动,继续道“虽然有一点点危险,但这医生口碑很好,类似的切割手术也做了很多例,你不会有事的。”他虚弱地微笑了一下:“我知道。”
“不会疼的。”“嗯。”“可能会有一点点疤,毕竟那么大块地方。但以后可以多做几次整容手术,慢慢磨平,或许还会有淡淡的痕迹,但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嗯。”“所以,那个混蛋不会影响你一生的。”
清孝有些兴奋地握紧了他的手“小羽,你需要勇敢一些。只要熬过了这一关,一切都会好的。就算冒一点点风险也还是值得的吧?你说呢?”
他沉默着抽出了手,定定地看着清孝,目光柔和,重复道:“我知道。”清孝看着他专注的眼神,慢慢地有些不安,低声道:“呃,是有一点点危险。
如果手术没做好,可能会影响声带,也可能…如果真的有那么糟,大概也会有生命危险,但那些概率都很小,这医生很好的,非常好的医生!”他微笑,等着清孝说下去。“所以…所以你不要怕。”
清孝终于把话说完了,自己都感觉没什么说服力,沮丧地看着他“你,你不会怕的吧?要对我有信心。”他忍住笑,道:“我怕的。”清孝瞠目道:“啊?”“我怕黑,怕痛,怕死…”
他淡淡地笑道“那又怎么样呢?难道一害怕,就可以无灾无难、长命百岁?所以…只好不怕了。”
他吐出一口气,眼神悠远,道:“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别把我当小孩子。我知道,不管你做什么决定,都是为了我好。”
清孝大喜,一把搂住他,道:“小羽,我真为你骄傲!我喜欢的那个吉野羽,不,浅见羽,已经回来了。你放心,不管出了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旁。”
清孝搂得那么紧,他几乎有点喘不过气来。在那浅蓝色的微光里,在清孝看不见的视野中,他自嘲地笑笑,在心里说:“那个浅见羽死了,三年前就死了,再也回不来了。现在活着的,只是你的小羽。只要你快乐,我怎么样都没有关系。”
灯光非常明亮,象有好几个太阳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在那么炫目的灯光下,他看不清那些医生和护士的脸,只觉得有好多人在他身边走来走去,窃窃私语,他知道他们正在谈论自己,但究竟在说什么他听不清楚,也不关心。
耳旁就是一片模糊的嗡嗡声,一群没有面目的人在灯光后面盯着自己,盯着自己脖子上那个耻辱的标记。
他躺在手术台上,一个指头也动不了,身体完全麻木,上半身裸露在外,感受着手术室里凉飕飕的冷气。无法移动,无法呼吸。就象一张桌子,或者一根脚凳。
“是的,这就是奴隶的生活。你见过有喋喋不休、在主人面前跳来跳去的桌子么?他睁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上空。
金属器械发出叮当的碰撞声,他忍不住想握紧拳头,但无能为力,深度麻醉的身体连一根肌肉都无法扯动,他注定只能躺在调教台上,任人摆布。
人影晃动,一只戴着乳胶手套的手轻轻地擦去了他前额的冷汗,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放松,你不需要太紧张。我们做过很多次这样的手术。你不用想任何事,一会儿就结束了。”
隔着那层乳胶手套,他感受到这间冷气十足的房间里唯一的温度。那只手在他的皮肤上移动着,是唯一确知的存在。“放松,把你自己交出来,完全地交出来。你不需要思考,只需要接受。”
在那刺目的灯光背后,他再次看见那一双仿佛透明到无色的眼睛,冰冷而又炽热,穿越过时空与梦魇,冷冷地注视着他。那只手消失了。那双眼睛也随之而隐没。他闭上了眼睛,强抑住涌到喉头的那声尖叫。恐怖没有过去。也永远不会过去。一只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摸上了他的脖子,然后是另一只。
即使闭着眼睛,他也能感觉到,手术室中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自己的脖子上。而那目光是冷的,理性的,解剖刀似的锋利,他就是一听无知无识的等待开封的罐头。
那么明亮的灯光,他的过去就那样赤裸裸地展现在人前,任人观赏。一个奴隶,一个性玩具。那项圈就是标志。“放松…”“你不用想任何事…”
他们一面对他说着冷冰冰的毫无诚意的慰藉,一面把仪器拉来拉去,研究哪里下刀。
一旦成为奴隶,永远都是奴隶。那些戴乳胶手套的手拨弄着他的身体,象挑剔的顾客拨弄着肉铺里的肉块。…他的身体不属于他。头越来越重,深度麻醉的身体有种完全被物化的不真实感。
意识仿佛飘了起来,和他人一样凝视着手术台上那堆令人厌恶的肉块。
但或许只是错觉,他仍然呆在那具躯体里,以永恒的平躺的姿势,等待别人的使用,或是宰割。而他无能为力。永远无能为力。他张开眼睛,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虚空。
他永远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这是一定的。但他还是可以做到不说话,不叫喊,他不要别人见证他的虚弱。
但当光刀切割下来的时候,他还是差一点失态地惊叫。他并没有感到疼痛,却闻到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那焦糊味正来自于自己的肉体,那感觉真是只能用“心惊肉跳”
才能形容!他最终还是没有尖叫出声,并非出于勇敢,而是他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来人到了最恐惧的时候是叫喊不出来的。于是手术仍在继续,光刀继续切割着他的皮肉,淡淡的焦糊味道漂浮在空中。那清冷淡漠的声音再度响起:“你是我的奴隶,永远是…”
“这个项圈就是证据,它将代替我陪伴零一生一世,在他死亡的那一刻,仍将束缚在他的脖颈上,直至尸体化为白骨…”
跳跃的火光,扭曲的人影,伴随着皮肉烧焦的气味,一直烙印到他的心灵深处,永生永世不会忘记。
那个人仍然在这里,和他一个城市,也许一伸手就能抓住他。他惊怖地瞪大眼睛,环视四周,到处是白晃晃的灯光和影影憧憧的人影。
调教师就在那光影之后,冰冷的微笑,戴着乳胶手套的手,说着貌似安慰的话:“放松…你不用想任何事…”光。摇晃的光。无处不在的光。
他浑身赤裸地沐浴在那惨白的光晕里,身体的所有私处都纤毫毕现,生命中的所有隐私都无所遁形。“你知道你承担不起这些的。没有人能承担得起。放下吧,把一切交给我…”
声音中多了一种蛊惑的味道,调教师静静地看着他,眼底似乎闪动着一丝柔情。他像吃了迷幻药似的跌跌撞撞地朝阴影中的调教师奔去,在那里,至少他能找到依靠。
这时他听到一声清脆的撞击声,是金属物掉在托盘里的声响。灯光转暗,一只戴着乳胶手套的手用散发着酒精味的纱布替他拭去冷汗。
耳旁传来熟悉的嗡嗡声,依稀在说:“祝贺你,手术很成功!好好休息吧,不用担心。”
这么说,一切都结束了。很好,他终于什么都不是了。连奴隶都不是。他吁了口气,看着手术室的门徐徐打开,清孝微笑着迎上前来。“感觉怎么样?医生说手术很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