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孝看着阿零,眼神复杂:“这个奴隶,我不否认他也有可爱的地方,但不是小羽。我只要小羽回来。”忍道:“阿零就是羽!”
清孝断然道:“不,他当然不是!小羽坚强、敏感、骄傲、倔强,什么事都宁愿自己一个人抗,和这奴隶有什么共同之处?”忍吐出一口气,道:“为什么这么说?你真的了解浅见羽么?”
他笑了笑,眼里已多了一丝讥诮之意,淡淡地道:“你怎么知道他在内心深处不想人帮他承担?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脆弱的一面,渴望依恋别人,渴望彻底放下?何况经过了那么多事,你以为他还能回到从前?”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已经废去的双腿,低声道:“时光不能倒流,过去的事情不是说一句弥补就可以真的一笔勾消。一次车祸,一次强奸,可以让一个独立自信的人变得胆小怕事神经质,你怎么会觉得他可以象没事人一样快乐健康地活下去?”
他说得平平淡淡,话语中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哀伤,以至于清孝竟然忘了指责他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只是怔怔地听着,一时竟忘了说话。
“让他彻底属于你,忘记过去的所有…他不用再害怕,而你不用担心再失去…”
忍的声音已变得低沉,那丝绒般的嗓音在房间里低低流动,一个字一个字听在耳中竟是异样的妥帖。清孝喃喃地道:“可是他那么聪明,那么能干,就这么过一辈子,不是太可惜了么?”
忍缓缓道:“我告诉过你,我最开始接受这个委托是为了钱,后来是为了证明我自己的能力,但到了最后,我的确是为了他好。
当你看到一个人浑身是伤地躺在你面前,每一个伤口都在不住地往外冒血,你唯一能帮他的就是让他快点把血流干,彻底解脱。
你可以认为这是狡辩,但我告诉你,自己身上的痛,别人是帮不上忙的。说一千句一万句安慰的话,都是废话,除了自己一个人隐忍,毫无办法。”
他惨然一笑,象是在告诉清孝,又象是自言自语:“痛是一个人痛,死是一个人死。谁能帮你?没有人。不要把自己当上帝。”清孝沉默着,看着屏幕上的阿零。
没有身份的约束,不再有过去的牵绊,在阳光下嬉戏的阿零展现出生命最本真的一面。他应该有二十五岁了吧,但看起来就像个孩子。不用思考果然是青春常驻的最佳办法呢。
或者这样过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受世俗藩篱的束缚,在纯粹的二人世界里体会永恒…
只是这样一来,自己和忍又有什么不同?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淡淡地道“不要把自己当上帝,这话说得很好。
既然如此,我有什么权利夺走他的记忆、他的思维,按自己的意愿为他安排一生?人活着就有痛苦,难道小孩子一生下来就把他掐死?”
他直视着忍,笑了笑,道:“你说我是只会直线思维的单细胞动物,大概我真是这样的人吧。一旦确定了目标,很少人能让我改变主意。至少,这个人绝对不是你。”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忍,目中已经有了一丝轻蔑之意,微笑道:“这三年我辛辛苦苦找寻的是小羽,不是一个木偶。”
说完这句话,他已准备结束话题,收拾好东西,径直向门口走去。然而身后传来忍的一声叹息,幽幽的似有无限感伤:“让死者复活,让灵魂重塑,对于创造者来说,自然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木偶有了心,他会快乐还是悲伤?”
清孝身形一滞,但他并没有回头,反而加快脚步走了出去。清孝几乎是逃一般的离开了那间地下室。不管忍过去做了多少恶事,但清孝能够感觉得出,他说的那些话里有真实甚至真诚的成分。
但惟其如此,越发痛不可当。是的,越接近真相,痛苦也就逼得越近,那些笑容终将失去,那些单纯的快乐将永不会回来。
在他与他之间,注定横亘着厚厚的血痂,如果他执意要找回那个失去的羽。他霍地推开门,迎面便见着阿零正扶着家具练习站立,就像他刚刚离开时那样。
看到他进来,阿零展颜一笑,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主人,阿零正在练习站立呢。”一边说一边扶着家具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歪着头看着他,象是在等待他的赞扬、
清孝静了一下,细细端详着微笑的阿零。阿零正背对着阳光站立着,身后是半开的法式玻璃窗。
微风正从窗外吹来,浓绿的树叶摇曳生姿。在阳光和树影的衬托下,阿零的身形显得异常纤细精致,有种游离于尘世之外的感觉。
清孝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应该是承认现实的时候了。这一幕田园牧歌似的画卷只是虚象,冰层正在裂开,下面寒冷汹涌的激流才是真正的人生。
他是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还是潜意识就拒绝去用心观察,为什么只看到阿零的点滴进步,却忽视了对方对自己的依恋正在逐步加深?
他只是一味乐观,觉得阿零违背自己的心愿正显示出某种觉醒,为什么竟然看不出这只是阿零讨好自己的方法,因为觉察出这样做会让自己高兴,就像严格遵守戒律会让忍高兴一样?清孝苦涩地笑笑。
在意识到对现实的无能为力时,他总喜欢微笑。小心翼翼地遮掩起所有的伤口,假装一切还能够得救。他微笑着俯下身去,看着阿零的眼睛:“你一直在练习站立么?在我走了以后?”阿零的笑容有些僵硬,垂下了眼皮,毕竟还是不惯说谎:“主人…”
清孝温柔地掰开他的手。手很干净,清洗过又戴了手套,没有一点食物的残渣。
但他显然忘了照镜子,鼻尖还残留着白色的糖粉。清孝给他拭干净,道:“我在问你,我走了以后你一直在练习站立么?”阿零小声地道:“练习了一会儿…主人,阿零的脚很疼!”
清孝沉默了片刻,没有理睬阿零明显的撒娇,慢慢地道:“其实,你并不喜欢练习直立,更不喜欢站起来走路,是吧?”阿零委屈地道:“那样很辛苦的,阿零跪着做事做得很好…”清孝陡然直起身来,动作幅度之大让阿零吓了一跳。他惊惶地看着清孝冷凝的面孔,一下子扑到清孝怀里,叫道:“主人,您生气了吗?您不会不要阿零吧?”
那温暖柔软的身体抱在怀里,带来难以言喻的亲昵滋味。都说有一个怀抱可以依靠是多么幸福,有谁知道被人全心全意地依靠也是一种幸福?
清孝叹息一声,用尽全力将他推开,看他不知所措地坐倒在地板上,连安慰的心思都没有了。只觉疲倦。深入骨髓的疲倦让他连发怒都缺少力度,淡淡地道:“我是很生气,你总该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如果有一天我真不要你了,你怎么办?如果我死了,难道你也跟着去死?”这话说得太重,阿零完全无法接受,呆呆地看着清孝,道:“主人…”
清孝不说话,径直从他身旁走过,打开电脑开始工作。见清孝听而不闻地忙着自己的事,阿零顿时着慌,连声道:“主人生气了吗?阿零再也不敢了!请主人惩罚阿零吧!阿零原本以为,以为…是阿零的错,主人怎么惩罚阿零都可以的啊,但别生气好不好?”
那声音回荡在房间里,听来更像一种恼人的噪音。清孝啪的一声合上了手提电脑,道:“你别说了,天气已经够热了!”
他静了下来,稳定住自己的情绪,道:“明天我会去购物,希望你能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要让我再失望了!”
书房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把那奴隶的哀求和哭泣一起关到了门外。亮银的宝马敞篷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扑面而来的热风夹杂着尘埃刺激得清孝面部生疼。
但他丝毫不为之所动,把握方向盘的手稳定有力,见车超车一路狂飙,黑色长发被风吹荡得猎猎起舞。“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木偶有了心,他会快乐还是悲伤?”
其实,清孝是知道的。很久以前,清孝曾经看过一个舞剧。阴暗的舞台上,年老的巫师吹起了风笛。一个偶人缓缓起身,伴随着笛声开始起舞。
他叫彼得鲁什卡,是街头木偶剧中永恒的丑角,因巫师的笛声而获得了生命,并疯狂地爱上了同剧组的芭蕾舞女演员。然而这样的爱情注定得不到回应,他在癫狂和嫉妒中被杀,观众哗然。
老巫师捡起了木偶的碎片,向观众示意那只是个木偶。这时灯光转暗,观众散去,而彼得鲁什卡的幽灵却在剧场内盘旋,如痴如狂的笑声经久不息,象在嘲笑赋予他生命的巫师,又象是在嘲笑他自己。
槁木的身躯,怎么能承载过于纤细敏感的灵魂?尽管他是那么聪明,只听过一次风笛声就学会了爱情。
清孝放缓了车速,好像有风沙入眼,硌得他眼睑发红。太阳猛烈地炙烤着挡风玻璃,热浪象水蒸汽似的一波波地卷上来。
过于强烈的阳光让清孝有些晕眩,依稀又见到大学校园里那个淡漠孤高的学弟吉野羽。那青年总是独来独往,一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模样,骨子里却比谁都在乎。
虽然没什么钱,每件衣服每样东西都打理得干净整洁,不让别人看低。
考试如有失误,表面上不说什么,却会日读夜读一定要争取最佳。他有口音,听力也不好,于是每次上课都有录音笔录下来反复听,务求一字不差,结果他的笔记反而是全班记得最工整最详细的…
不能想象,那么骄傲敏感的男子一旦恢复意识,会如何看待那一段惨痛往事。
但这一次,清孝其实是有机会改变这一切的。选择权出乎意料地送到了清孝的手里,如果他愿意,可以帮助羽摆脱这不堪的命运。
记忆可以封存,灵魂可以沉睡,那灿烂明媚的笑容可以永永远远地持续下去,不会消失。他与他,可以成为一对最让人羡慕的情侣,因为他们之间不会有误解和背叛,不会有猜疑和妒忌。
天知道他有多喜欢吃那男孩为他亲手做的饼干,爱人做的东西便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美味。天知道他有多喜欢为那男孩拭干净手和脸,就像给心爱的小猫洗澡装扮。
为自己喜欢的人做这做那,本来就不会腻烦,只会高兴。就连那些一开始觉得会让他作呕的游戏,实践下来也不是不能接受。
打屁股而已,真的打下去还很…爽。至于一丝不挂地卖弄风情勾引他,啊,上帝!可不可以说他其实很愿意被勾引?如果不是考虑到乘人之危,每天被勾引一次,好吧,就算是两三次,也无所谓啊。不,他并没有改变主意。忍在某种程度上说对了,他就是一个只会直线思维的单细胞动物,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必须做到。
他仍然相信,每个人的生命都必须由自己负责。仍然相信,除了上帝,没有谁有资格为别人安排一生。但他仍然会疼惜,会担心:到了这一步,自尊心那么强烈的羽该这样重拾人生?
入眼的风沙让他难受得有流泪的冲动,清孝不得不在道旁停下车来,休息了一下,想着经历过的这些事,这些人:
…他能够承受么?…你舍得放手么?…让他就这么走出自己的生命,被过去所束缚,被噩梦所缠绕,从此在黑暗中挣扎哭泣,就像那天被关在书房门外茫然失措的小奴隶?
过去几周的点点滴滴,象连环画一般在清孝面前打开。他还记得那个宁静的夏日午后,空气中飘溢着香草和蜂蜜的甜香。
那男孩回过头来,眼里带着梦幻般的色彩,将面团送到他唇边:“尝一尝,甜不甜?要不要再加点糖?”
他还记得那男孩笨拙地亲吻他的模样,小鸡啄米似的轻点他的面颊,痒痒的象小虫子爬…如果他愿意,那田园诗般的日子便可以继续,他们可以快乐无忧地生活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感觉热泪正在涌出,心在一绞一绞地疼痛,几乎让他不能呼吸:…那些甜蜜,那些美好,原来都只是,来自魔鬼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