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回应。只有风从旁边叹息着走过。那一吻,似泪似笑,夹杂着淡淡血腥的味道,依稀仍是记忆中的感觉。只是人成各,今非昨。他在青年的双唇间流连,有一个冲动想叩开那唇齿,他的小羽就藏在那具身体里,只要他努力一下,就可以挖出来。
就像在那间密闭的囚室,在他的带动下,生涩将变得热烈,笨拙将变得缠绵,于是所有的誓言可以成真,所有的承诺可以实现。
然而…然而…他一点一点地在那微凉的唇上辗转,带着些疼痛,带着些绝望,带着些对自己攀不到够不着的东西无助的想念。
他迷失在这个吻里,以至于没有看见阿零悄悄睁开的眼睛。四目相对,他蓦地全身僵硬,猝不及防,城池全失。
他陡然弹回座位上,干咳一声,讷讷地道:“嗯,刚才看到你枕头那儿有一个黑点,还以为是小虫子,想捉住。结果一不小心就,就…我的嘴唇就碰到你的了…”
阿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半晌,眼睛四下一扫,看着自己全身上下湿搭搭血糊糊的口水印。
清孝顺着阿零的视线看去,脸腾地红了。他的谎话就这么赤裸裸地摆在面前,一戳就破。这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他仍然是那个在爱人面前张口结舌的学生仔,承担着对方明晰透彻的眼光。
自己那副样子很可笑吧?三年,三十年,傻瓜仍然是傻瓜,只怕张嘴的幅度都一模一样。
…只是他面对的已经不再是昔日的羽。阳光流转,房间里有些细小的尘埃在光线中飞舞,他们面对面地呆坐着,看着对方的眼睛。
岁月象条无声的河,从二人中间横穿而过。他们只能坐在河的两岸茫然失措地相互张望。以前的羽不会这样。以前的羽总会微笑着包容他那些拙劣的谎言,虽然他当时并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现在他明白了,却又看不懂零的眼神。看穿谎言对零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推理:…那只会彻底失去对他的信任!
清孝的心已经沉了下去,一时真恨不得踢自己几脚。他岔开话题,竭力试图弥补:“你感觉怎么样?为什么会选择这种方式?我说过我不会勉强你的。如果你觉得你接受不了,可以告诉我,我不会伤害你…”他的声音渐渐低弱了下去,意识到青年根本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是的,怎么可能相信?那么明显的谎言。而在前一天,他还在义正词严地道:“你必须相信我,我从来不骗人的。”
那么录音带…转让书…他的反调教计划…他越想越是沮丧,内心充满挫败感。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永远没法子在青年面前镇定自若,不管那是羽,还是零。
同样,他也永远没法子象《O的故事》中的斯蒂芬先生那样,做个强悍霸气的主人,将O的心从勒内那里彻底夺过来,因为他永远不可能一耳光凌厉无情地打醒那青年,不管那是羽,还是零。
所以他一直一直都是个失败者,无论是作为情人,还是作为主人。“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从来没有伤过你…”他只能反复说着这两句话,呆呆地等候着青年的审判。阿零显然对于他的这些话语充耳不闻,直盯盯地看着他,眼神奇异,带着刚睡醒的人特有的恍惚。
但还有些别的东西,他弄不太懂。他怔了怔,决定再做最后一次努力:“你…”但阿零已然开口:“呃,你…我…”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收声。
清孝做了个手势,示意阿零先说。阿零没有立即开口,从脸上变换的神情看来他似乎在同内心里的某个声音激烈争辩。过了一刻,他慢慢地道:“先生,能不能…您能不能再用您的嘴唇碰碰我的?”
清孝没有立即反应过来。那句话在他的脑海中滚了几遍才逐渐展现出它的真实含义。
他静了一下,感觉到喜悦象涨潮般自脚底飞涨至头顶,但他仍然不明白是为什么。自己总是这么迟钝,永远跟不上那青年的思维。不管那还是羽,还是零。
他这么一迟疑,显然让阿零误会了。嘴唇哆嗦了两下,阿零结结巴巴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这个要求太无理了,我只是个奴隶,怎么可能…主人从来没有用他的嘴唇碰过我的,奴隶只是奴隶,嘴只是用来使用的,不是…”
这句话并没有说完。一个灼热的吻已封住了他张皇失措的道歉。---很久很久以后,他还是忘不了阿零那时的眼神,透着一点点茫然,一点点绝望,掺和在自厌自弃的甘心沉溺里,毅然决然中有种拼命讨好的意味,让他心脏钝痛。
阿零说那混蛋从来没吻过他,清孝相信这一点。吻下去,他的嘴像个空空的洞,舌头呆呆的一动不动。
清孝温柔地引导他,几秒钟后他恍然大悟,舌头像个打蛋器似的卖力搅动起来,那么的用力,没头没脑地横冲直撞一气,带着清孝所不明白的隐隐的愤怒,
和意中人亲吻是件很美味的事,但感觉实在不对,清孝并不想吻到牙根发酸大脑缺氧,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停下。
这意外的指令让阿零手忙脚乱,象本想踩刹车却错踩成油门的司机,不仅舌头僵直,而且立即闭上嘴巴,于是便一口咬在清孝还没来得及缩回的舌尖上。
清孝并不怕疼,事实上他还有自己咬破舌尖的经历,可自己咬和被别人咬毕竟两回事,他惊跳起来。这渴极了的浪漫一吻给他留下的最后印象竟是:…原来阿零的牙齿很有力。
两道人影倏然分开,也许从未交合过。阿零面上魔咒似的神情消失了,他惊慌地躲闪,双手紧紧地扣着床边,笨拙的左手带动得吊瓶一阵晃动。
清孝立即醒悟过来,收起呲牙咧嘴的神情,微笑道:“没什么的。一点也不疼。看来你真的很少接吻。”阿零怔怔地看着他,苍白的面上透出羞赧的红晕,低声道:“您真的是个好人。”
他顿了顿,自嘲地笑笑:“我真笨,是不是?这么笨的奴隶,难怪会被主人抛弃。”
清孝语塞,不知如何安慰。阿零似乎也不想听任何安慰,苦笑道:“您就随便玩玩吧,腻了扔掉就是。我不会…”他看着自己包裹得厚厚的左手腕,道:“不会再这样给您添麻烦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自怜自伤的神情,只有一派冷淡麻木的平静,好像在说:看吧看吧,我就是这样的垃圾。
清孝喉头滚动了两下,道:“你…你不用这样的。我说过,如果你不能接受,我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
他惊讶地抬起头看了清孝一眼,道:“您放心好了。和主人在一起的这几年,他从来没有让其他人碰过我,虽然算不上干净,但绝对没有病。”他顿了顿,强调道:“不是使用,是真的没有其他人碰过我。”
“那时他跟我说,他永永远远不会抛弃我。”“而现在他把我送给了你。”
他冷漠地道,口气象在讲笑话,眉梢眼角流露出一丝轻嘲,也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笑这个世界。
他语气中的刻骨伤痛让清孝恻然。握着他裹着厚厚绷带的左手,久久不能言语。沉默。平静而荒凉的沉默,毫无预警地降临到他们中间,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填塞进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阿零在沉默中抬起头看着他,低声道:“您对我还是有一点点兴趣的,是么?”
他的样子极是可怜,象被养熟的鸟,虽然被顽童折断了翅膀,还是忍不住想亲近人类。黑漆漆的眼里闪出一点期冀,仿佛笃定眼前这个人可以让他依靠一小会儿。
清孝默然,轻轻地抚摸着他。手指过处,顿时泛起一阵轻颤。明明是渴极了的肌肤,每一分每一寸都在呼唤着轻怜蜜爱。他怯怯地依偎过来,害怕着,却又期待着,眼光恋恋不舍地注视着清孝的嘴唇,似乎仍在贪恋那一刻的温存。
忆及他接吻时的生涩,清孝忽然明白了:…自己也许是唯一一个亲吻过他的人。
在他还叫做吉野羽的时候,清孝并未打探过他的背景和身份。因为自己也背负着不欲人知的过去,清孝一向很尊重他人的隐私权,所以一直不知道,那眼里的忧伤究竟来自于何方。而现在他知道了。破碎的家庭,早逝的母亲,毫无温情的养父母,冷酷的父亲和贪婪的兄长,他不知道那青年是怎么样在那么多白眼中活下来的。
活下来,孤单的存在,寂寞的生活,坚韧而固执地固守着自己的心灵,假装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直到调教所的严酷环境将他压碎,第一次迫切地感到需要有人相伴。
而唯一能救助他的自己抽身远走,将他一个人留给那个恶魔…清孝的手颤抖,悲伤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连自己都看得出来,他不信精于读心术的忍会看不出来!然而那个人仍然会那么冷静,即使在对方已经完全臣服后还是不肯罢手,将所有的生存必需品一一夺走:水、食物、光线、衣物,视情况所需重新分配安排;所有的行动都必须经过仪式化的程序:说话、吃饭、排泄、睡觉,每一条通路都被堵死,生存圈子小无可小。
于是他以主人的身份泰然自若地出场,每一滴温情都是恩赐,每一次抚摸都是施舍。
他象玩弄橡皮泥一般玩弄着人性,随意雕塑着别人的人生,宛如那是属于他的植物。是的,植物。清孝在他房间里发现过那种东方式的花木盆景。很小很浅的陶瓷盘里,盛着两三片山石,一种他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裸露着躯干,横斜着枝条,做出曼妙的姿态,只顶端一片新绿显示出它还是活着的。
泥土只得一点点,必须努力吸附住才能得到必要的养分,多一些都不可以,因为那植物便会生长到别处去,破坏主人眼中美妙的平衡。
铁丝和绳索是必要的,这样才能建立起敬畏。不可以让它自由地沐浴阳光,必须用阴冷的黑布全部遮蔽,只留一个小小的出口透入一缕光线,这样才能让它按照自己设计的方向生长,枝条盘曲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因为无可选择,所以不能离开。三年了。一千多个日升月落,终于雕琢出他所要的“艺术”
!清孝重重地喘了口气。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明白,那个自作聪明的奴隶转让合同给阿零带来了多大的伤害,而自己无心的软弱情感流露是怎样在关键时刻挽救了一切。
如果忍当时没有打来那个电话…如果以后他还是把握不住阿零的心态…
清孝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下去,握紧了阿零纤细的右手腕。阿零怔怔地看着他,疑惑地道:“先生…”清孝努力绽出一丝微笑,温和地道:“你现在该叫我主人。”
阿零呆了呆,吃吃了半天,发出些细不可闻的声音,脸已经涨得通红。
看那样子,他是很想叫出来,但总有什么在阻止他,让气流不能通过喉头。最后他抬起头无助地望着清孝,对方沉静的眼神比合同上的签名更能让他安心。
清孝轻轻叹息,手指抚摸过零的项圈,沉声道:“还是因为这个么?它对你有特殊意义?”
阿零的右手爬上了脖子上的项圈,神经质地攥紧,半晌,冷漠地道:“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什么都是假的,从来就没有永恒这回事。”
那语气不是不怨恨的,但清孝听出了他声音里说不出来的痛,低声道:“可是你还是不想取下来,是么?”沉默。过了一会儿,清孝听到他细若蚊讷的回答:“是的。”
声音凄惨无比,象柄钝刀子在割肉。他苍白的面容漂浮在夜色中,神情仿佛梦游,茫然道:“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活着…可是又不想死…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