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关键时刻,却无端端口笨舌拙。阿零惨淡地一笑,抬头道:“那么我去浴室收拾干净,再来服侍先生?”
清孝目光向下,明白他说的是下体的体毛。记得在小岛上,忍就是这样强迫小羽在自己面前这样做,以显示绝对臣服。他有种想作呕的感觉,勉强按耐住,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他并没有进去很久,但清孝已经觉得不安,是那种目标即将实现、越发恐惧失去的患得患失。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每一分钟都好像一万年那么漫长。一阵刺耳的鸣叫声突然响起。清孝不耐烦地正准备关上,突然一怔:响起的并不是手机,而是对讲机。
…只有一个人会用对讲机。清孝的心陡然沉了下去。他沉吟片刻,慢慢拿起对讲机:“有什么话,快说!”
然而对方只是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就在清孝忍不住要发火的时候,忍开口道:“他怎么样?”“什么怎么样?他接受我了。”清孝不禁有些得意。
对方再次沉默很久,才道:“我是问,他现在干什么?”
清孝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实话:“他在浴室里。”对方的呼吸骤然加快,声音有些嘶哑:“他在浴室里?”清孝憎恶地道:“你搞的那些龌龊把戏,不是么?真让人恶心!”
对方忽然静了下来。过了半晌,他冷冷地道:“没事了,我就是问问。”
对话就此中断。清孝呆呆地看着对讲机,一时不明所以。他走到浴室门边,只听见哗哗的流水声。试探性地推了推,门是反锁着的。不祥的阴云陡然在心中升起,他大叫一声:“阿零!”
没有回答。清孝大急,退后几步,猛地撞了过去,门应声而倒。只见浴池的水龙头开着,热水仍在不住流淌。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少年仰面倒地,上身赤裸,脸颊两侧有些淡淡的雀斑。
毫无表情的面孔上,幽蓝的大眼睛象两颗失去了光泽的玻璃珠子直瞪瞪地盯着天花板。“西蒙!”
清孝战栗着道。就在这一刻,他恢复了清醒。仰面倒地的是全身赤裸的黑发青年阿零,剃刀掉在地上。
手腕上一道长长的划痕,象咧嘴笑的小孩子的口,鲜血正不断从伤口处涌出来。---恍惚中,他又回到了那个寒冷而潮湿的雨夜。雨一直下,似乎永远不会停止。
他开车默默尾随着那个熟悉的背影,雨刷不断地将雨水从挡风玻璃上划开,视线有些模糊,但他很肯定,他没有认错人。
那男孩佝偻着身体在屋檐下慢慢走着,唯一的雨具是件脏兮兮的带帽套头衫,下面穿着一条破旧的牛仔裤,象街头常见的流浪汉。
风不时地将雨丝吹落到他的身上,裤腿已经被完全打湿。每当这时侯,男孩便停一下,缩缩头,然后继续走。
几分钟后他可以确定,那男孩不是象,而是是一个无家可归者,贫困、痛苦、绝望,也许还有麻木和惰性…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底层流民那种特有的阴森森的气息。
他忍无可忍,按响了喇叭。就在那男孩一回头时,雪亮的远光灯打过去,照亮了那男孩惨白的脸。他看见那男孩因震惊而倏然睁大的眼睛,冷冷一笑,摇下了车窗。“你比我上次见你时糟糕很多。”
他平淡地说出事实。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男孩正赤着脚站在他公寓里的拼木地板上,略微动一动地上就留下一个湿淋淋的脚印,男孩只得站在当地,不知所措。
房间开了暖气,但似乎并未让男孩感觉温暖,嘴唇哆嗦了几下,象是要哭出来的样子。但还是没有。过了半天,男孩只是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你…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而他静静地打量着那男孩,从头看到脚,看着男孩瘦削凹陷的面颊,青黑发紫的嘴唇,亚麻色的头发象打湿的毛线乱七八糟地披散在肩头。
“去洗个热水澡吧!”他温言道,避而不答那男孩的请求“那会让你暖和一点。”男孩盯着他,眼神渐渐转为麻木苍凉,但什么话都没有说,仅仅笑了一下,走进了浴室。
…那是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笑容。他还记得那个染血的黄昏,日将落而未落,月亮刚刚爬上树梢,高大苍翠的杉树宛如标枪般直刺苍穹。
他还记得每一处细节,记得晚风的凄冷和海鸟的悲鸣,记得夕阳如何将海水染作赤红一片,色彩凝重阴郁如卡拉瓦乔笔下的画作。
世界在崩溃,血污在弥漫。他唯有把手紧握成拳塞在嘴里,才能阻止那声来自灵魂深处的尖叫。
他感到泪在涌出,口中是淡淡血腥的味道,恋人干涩嘶哑的语音在他耳畔回荡:“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爱你,不管你爱不爱我,不管事情会怎么发展…”
唇舌在纠缠,热情在交融,带着血与泪的苦涩与柔情,恋人耳语般地倾诉:“谢谢你,我会记得这一切。
在你走后,我会带着对你的思念活下去。以后的路会很艰难,这我知道,但我会在地狱里等待天堂。”
…那是他们结识四年来唯一一次亲吻。血腥味越来越浓,疼痛挑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清孝猛然张开眼睛,发觉自己原来在做梦。
然而疼痛并没有消失,他惊讶地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显然刚才自己是真的把手伸进嘴里咬出血来。清孝苦笑一声,随手拿纸巾擦了一下,看着病床上仍昏迷不醒的阿零。
他左手腕上的伤口已经缝合好了,虽然脸色仍很苍白,但大致已经没有生命危险。鲜血从细细的透明管子里输入他的体内,一点一滴地给他注入生命之源。
他仍然活着,但心已经死去。他的躯体仍在呼吸,灵魂却早已远去。清孝没有宗教信仰,但这一刻,他忽然觉得,灵魂与肉体大概的确是可以分开的。
在这间静谧的病房里,陪伴他的,也绝不仅仅只有病床上这个紧闭双眼的黑发青年。
那些无形无质的灵体,轻盈地飘荡在这间小屋里,他虽然看不见听不见,却能强烈地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乳白色花瓣状的吸顶灯后面,大概就飘荡着西蒙。在被风鼓荡起的窗帘后面,也许正隐藏着微笑的羽。
他们的躯体或许已经腐烂,或许仍有生机,但他们永远不会离开。就在这房间里,静静地陪伴着他,共同注视着床上那个寂然不动的肉体。一根看不见的线将他们紧紧地连系在一起,那是他流血的青春记忆。
“你…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是谁的请求,在寒冷的雨夜里颤抖?“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爱你,不管你爱不爱我,不管事情会怎么发展…”
…是谁的告白,在密闭的囚室中回荡?满带着温柔的怜惜,他注视着病床上那具玉雕般的身体。
他知道,一旦那双眼睛睁开,眼里闪烁的将是恐惧和绝望,但他仍然思念,那双眼睛曾经何等明锐坚毅。
他还记得,那时的羽眼眸深处总带着一丝忧郁,象是藏着许多不快乐,但表面又是那么冷淡矜持,叫人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
他总在计划,如果这次对方接受了自己的邀约就开口表白,并且练习过无数次:“嗨,你好!很好的戏票,蜘蛛女之吻,愿意一起去看么?”
那双眼睛定定地向他射过来,让他一阵心慌,无端端加上一句:“呃,本来约苏珊去的,可是那人,唉,你知道,她总是放我鸽子…”
他一直盘算,等情节发展到高潮处便装着不经意攀谈的样子。这么一回头,便碰着对方的唇,然后顺理成章地吻下去,直吻到对方意乱情迷便趁机补上一句:“其实,我本来就是找你看的…”
blablabla,大功告成。那淡如水色的唇,优美的唇线,多么适合接吻啊!神思渺渺之际,对方正好回过头来看着他大张嘴巴的花痴像,于是他立刻闭上嘴,做出打嗝的样子,歉然一笑:“可乐喝急了。”
总是这样的。每一次邀约对方都会欣然赴约,笑着回应那些拙劣的谎言。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中阴霾尽去,象一夏的繁花都在清孝眼前盛放。…为什么自己竟会这么蠢,一直看不出他的真实心意呢?如果早点说出来,不让他独自回日本面对那些腌臜人物,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那场飞来横祸呢?
…然而如果不是这次灾祸,只怕自己到现在还不知道那双眼睛为什么忧伤。无边的悔恨在心底蔓延。清孝注视着阿零那紧闭的眼睛,不禁俯下身去,在那眼皮上轻轻落下一吻。
嘴唇碰触处柔软凉滑,那么凉那么凉,象浸在冰水中的丝绸。该怎么做,才能让那身体暖起来?该怎么做,才能让那颗心活过来?他把头紧贴着阿零的胸膛,感受着皮肉下面鲜活的心跳,微弱、但仍然稳定。
一颗心要承受多少苦难,才会甘愿用遗忘来换取安宁?他为这个而颤栗,沾血的双唇在阿零的心口处留下一处红痕,远远望去,象一簇小小的火焰在那苍白的肌肤上跃动。
他看了一会儿,期待那火焰能一直燃烧到阿零的心里。殷红的血沿着透明塑胶管道注入阿零的体内,那左手包裹得像个瑞士蛋糕卷。
层层绷带将手掌完全裹住,只露出五根指头。是的他们仍然白皙修长,但他知道那些手指曾被怎样残忍地折断过,一根指节连着一根指节。
即使愈合得再好,暴雨和阴天仍然会隐隐作痛的吧?他一一亲吻着那些手指,仿佛这样就可以减少那些疼痛。
但在内心深处,清孝知道这样做是没用的。无论给他多少爱多少吻,依然不能帮他驱散痛苦。
因为在他最艰难的时候,自己并不在他身旁。他回想起那些日子,自己象条野狗般在陌生的日本被龙介手下人围追堵截,最后总算找到一条船偷渡回美国。
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在那艘横渡太平洋的货船上,他和一大群偷渡客窝在底舱,看到了电视新闻中浅见羽的身影,正衣冠楚楚地讲述着那些空洞的话语。
但那新闻只得几十秒,天气太坏,电视很快失去了信号。偷渡客们咒骂着恶劣的天气,聚在一起玩纸牌,一根香烟轮流抽,用身边仅剩的钱赌博。
他们大声地笑着吆喝着,以此冲淡对未来的恐惧。而他独自坐在角落里,茫然地接过他们传给他的最后剩下的烟屁股,眼睛兀自死死地盯着已经失去影像的电视。
船颠簸得越来越厉害,一些人已开始呕吐,烟雾和呕吐秽物混杂成的异味充斥着整个船舱。
他吸着烟头,考虑是不是就这么跳下海去,还是随着命运的船继续漂泊。生死两茫茫。清孝重重地喘了口气,往事让他不能呼吸。他不得不停止思考,重又看着床上昏睡中的青年。
必须承认,青年的外表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糟糕,甚至显得异常年轻,好像自他走后时间便停止了转动。
思维、意识、灵魂就此陷入长眠中,宛如凝固的琥珀。传说中,当睡美人的手指碰到纺锤,咒语便开始生效。
人就此倒下,但并没有死去,只是沉睡。这想法让他安心。他微笑,用手指舒展开青年微蹙的眉尖,低声道:“你还在的吧?小羽,我知道你在这里。但你可不可以快点醒来,因为我已经等了很久…”
青年的睡颜似乎安详了一些,眉目疏朗开来,但或许只是错觉,因为疲倦而恍惚出神:“快点醒来吧,我带你回家…”
他叹息一声,亲吻着青年的嘴唇,不带丝毫情欲的意味。一滴泪忍不住落下,滴坠在青年苍白的面颊上:“你应该还记得吧?我知道你都记得。那些誓言,那些承诺…”“我回来了,你也要等我,我们会有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