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那条河远远望去,她望见了不停晃动的火光。
她知道,缪斯神宫的那些人追上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倏地,她的心平静下来了,她走到河边,解开发髻,天太黑了,她看不清自己的脸,只望见银色的水中月色里自己摇摇晃晃的影子。
“找到啦——!”有人忽然高喊了一句,那声音似一声锐利的笛鸣划破了寂寥的夜。
人们迅速的包围了她,她手中握着簪子——这是她唯一的武器,只是,现在这簪子唯一的用途怕只是给她一份安定的力量罢了——不,或许还有别的。
她笑起来,举起簪子,将锋利的那端对准自己的喉咙,厉声笑道:“你们若是再向前一步,我便自尽,叫钱麟痛不欲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的胁迫似乎起了作用,包围她的人渐渐后退,她松一口气,手中簪子却不敢放下,有人劝她:“你依附麟宫主而活,不过是个身份下贱的,倒不如看开些,成全瑾夫人。”
她心一颤,只觉得悲凉,她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不知是喜是悲:“我既出生,自有我的命数,就算是依附他人而活,她也没有损失,你们何故逼我至此!”
“你出身卑微,如何配得上宫主,不过生了儿子,自以为了不起吗?你这样缪斯神宫又怎有你的路!留你一日,都觉得碍眼!”
她抬起头,远处山顶上立着一个女子,长发飞舞,衣裙翻飞,钱麟说,进了门,就要叫她姐姐了,她是缪斯神宫的宫主夫人,只是,她从未承认她是神宫中的人,是了,她身份卑微,不过是尘埃之中最不起眼的沙砾。
她一直抬着头望着她那美丽的姐姐,她多想和她一样,不受人排挤,不受人冷眼,甚至有一点儿受欢迎,她看见那人身后有人张开弓直对着她,她知道那是阿依珈圣女,阿依珈圣女能夜间视物,她的追魂箭一出,定是要索一条命的,看来她必定是要死的,她轻轻笑起来,或许那人说得对,她不该遇见钱麟,缪斯神宫没有她的路。
既无她的路,为何她还要拼命活着?
她将手中簪子一抛,奋身向河中扑去,只一瞬间,河水便将她吞没,她的长发在水中纠缠,像女子在黑夜中舞动着柔软的腰肢,腥臭的喝水灌进她的口鼻,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自她的胸腔发出,象是要撕裂她。
“这样,闵瑾也不好过了吧…”
“快捞上来,不能让她自尽而死!”
有人慌乱的叫起来,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感觉自己好像终于开心了一点点。
***
他时常做一个梦。
有个女人在他的梦里挣扎,叫喊,但他知道,她不是痛苦的。
他醒来便浑身冰冷,有时甚至不能动弹,他试图忆起那女人的脸,奇怪的是,这梦他做过千百遍,但他一直不记得那女人的脸,他向来散漫,倒也不当一回事,有时候他睡得太久也不会有人来唤醒他,反正…他不过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今夜是满月,整个缪斯神宫空荡荡的,所有人都参加祭祀了,他是最卑贱的女人生的儿子唯有他,不能去。
他听小红说,自己的父亲是神宫的宫主,英武无比,但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父亲。
而他的母亲,神宫容不下她,将她生生逼死了,他从小跟着天伯伯一起生活,依依和珛哥对他都很好,他们从来不问自己的爹娘哪里去了,他们从来不会用这种奇奇怪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他想回去,他想念天霜城。
他在天霜城,这一过,便是十二年。
林叔叔说自己出生的那一天正是满月,他不知道自己出生的那一日是不是真的是满月,但他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但,现在还有谁记得呢?
林叔叔说,一、三、五、七、八、十、十二这几个月是有三十一天的,四年一个闰年,闰年的二月有二十九天,他便这样一日日算着他的生日,三百六十五天是一个轮回,碰上两个三百六十六天,呵,他活了好久。他走到唯一一扇花窗前踮起脚伸手向上摸了摸,一、二、三…十一、十二,有了,今年他是十三岁了,又可以画一横了,他摸出林叔叔送他的小刀,这是他收到的唯一的礼物。
刻好了印记,他情不自禁向窗外望去,远处一片光亮的楼宇,那是缪斯神宫用来祭祀的地方,那是他十三年来未曾踏入的禁地,只有神宫之中身份高贵的人才可以登楼,那银色的月光倾洒在天地间,好像朦胧一层银雾,这小小花窗外一成不变却怎么看也不觉得厌倦的世界竟让他有了在梦中的错觉。
“钱岁…钱岁…”
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其实他自己对这个名字也很陌生,因为没有人唤过他,他有些迟疑,又有些小小的兴奋,他循声望去,花窗外倏地多了个紫衣少年,他戴着一张血红色的狰狞面具,一头乌发用白锦高高束起,在月光的映衬下,衣料折的柔软光泽象是周身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是你…在叫我吗?”他情不自禁的探出头去,那少年就站在窗前的梨树下,身影颀长,宽大的白色衣袍随着夜风上下翻舞。
“钱岁…钱岁…”
那声音依旧在呼唤他,不轻不重,好像这声音是没有情感的,是没有灵魂的一样。
他听得有些痴迷,他站在花窗前,那少年立在梨树下,月光照在那少年血红色的面具上,他看清了面具上的花样,那是…火神。
很小的时候林叔叔就说过,缪斯神宫信奉火神,每年祭祀的时候,宫主的长子会戴着火神面具做仪式。
“你是…哥哥吗?”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他没有见过哥哥,但他知道,宫主的儿子,就是他的哥哥。
眼前这个少年看起来只是比自己高一点点,他真的是他的哥哥吗?
那少年整个身子沉浸在月光里,缓缓地向他伸出一只手来。
“你甘愿…永生都在这一方小小天地中吗…?”
他在问他,声音低沉而诡魅,却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他的意识模糊起来,他甘愿吗?多少次他看见神宫之中那些同龄的孩子欢乐地嬉戏,他感觉自己好像也跟着他们一起玩耍,但是无论多少次睁开双眼,他都会发现那些只是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如果他踏出了这一步…如果他真的踏出这一步…瑾夫人不会放过他的吧…他想起那女人的面容,精致得像是假人一样,像极了天依依的那些小人偶,她的脸也像人偶一样面无表情,钱岁害怕她,他不想再见到她,好像只要一见到那个女人,自己全身就会被冰霜所覆盖。
…只是,他真的甘愿吗…?
“我…”他的握成拳的小手终究是松了开来。
“我甘愿…”
他终于是不敢迈出那一步,没错,他总是在怯弱,总是这样…
霎时间,狂风大作,吹得花窗疯狂地捶打地墙壁,他想要关上花窗,那风太大了,吹得他竟不能向前,只是一瞬间,风又停了,他呆愣在窗前,那少年站的地方,只剩一地惨败的梨花。
后悔吗?
后来他这样问自己。
不幸的人一个人就够了。
有时候他常常想起,是哪一年的生日呢?也许是十三岁也许是十四岁,他都不记得了。
每一年的生日,林叔叔都会来看他,给他讲缪斯神宫的事情,给他带一些书。
林叔叔笑着塞给他一把小小的匕首,他说,你长大以后要用这把匕首去打败很多很多坏人,每年生日,我都会来看你,那个时候他不懂,只是恩恩地点头。
于是他每天很认真地算自己的生日,一天一天,以前他过生日林叔叔总是会来,他们一起在墙上画小道,林叔叔说他又长高了,后来有一年生日林叔叔没有来,他心中有疑惑,终于鼓起勇气向胆战心惊送饭的婢女打听,那婢女哆哆嗦嗦地回答:“岁少爷你不知道吗…宫主他…宫主他病重了呀!”
他像发疯一样扯着那个婢女的衣袖,他问为什么,为什么是宫主,那婢女哆哆嗦嗦的告诉他,宫主答应了瑾夫人,若是要留着他的性命,就要把他关在这里,而且每次探视的时候都不能以父子名义,所以…所以…
他没再说话,只是颓然地坐在地上。
没有人陪他说话,送饭的婢女换了一个又一个,他不知道她们是不是也被他害死了,林叔叔送来的那些书他看了又看,书页上的字迹都被磨的模糊了,那些书被他垫在枕头下,每天夜里他摩挲着那些书总是难以入眠。
有时候他问自己,恨神宫之中那些人吗,恨瑾夫人,恨阿依珈圣女,恨老宫主吗?
为什么要恨呢,这就是自己的命啊,既然是自己的命,那么自己为何又要去改变它呢?
他轻轻合上那扇花窗,再也没有打开过。
为什么要挣扎呢?自生自灭又有何不好呢,你说是吗?
他以为自己真的要死在这里了,或许真的是这样,不过也没什么不好,他是行尸走肉,死了也是一种解脱,说不定还能见到素未谋面的母亲。
但是,直到那一天,小小阁楼的大门终于被打开,他看着门外强烈的光线刺进来,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喂,钱岁!”有人叫他。
他费力睁开眼睛,穿着紫色衣袍的男孩子眉目弯弯,他笑了笑,朝他伸出一只手:“喂,钱岁,你还记不记得我,我叫做钱易,是你的哥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