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方生见众人如此表情,心中升起不祥预兆。
便听胡长老肃然道:“征漠师侄…走火入魔,如今自请在百戮堂思过。”
这老者沉重嗓音,犹如一道闷雷,在议事堂众人沉默之中,静静炸响。
林方生心神剧震,手足冰凉,却是一言不发,唯有跟在师尊身后,匆匆往百戮堂遁去。
山峦叠嶂之上,赫连万城却停下来,阻住林方生飞剑前行,道:“方生,你且回淬剑锋。”
林方生不解其意,唯有内心焦虑,手指紧紧扣住,哑声道:“师尊,容我一并…”
赫连万城又道:“若为你师兄着想,如今万不可相见。”
竟是将他扔下,独自前往偏僻后山。
林方生一腔牵挂急切,被这打击当头泼下冷水,将原本热情冲淋得干干净净。静立空中良久,直至赫连万城清绝背影隐没天际,方才黯然回转,进入淬剑锋黄琰堂,将自己关在小院中。
一别数月,有剑童日日打扫,这庭院倒是干净。却因剑气四溢,寻常生物不敢近,连蛉虫吟唱亦是未闻,寂静无声。
林方生在此居住十余年,有师兄陪伴,承欢师尊膝下,一心练剑,却从未想过,短短数月,却是天翻地覆,再不复从前。
他又将炎夜放出,狼崽如今已是适应这等奔波生活,便探头探脑,往院外跑去玩耍。这小崽子心思单纯,睁着蓝汪汪眼睛好奇打量四周,又勇猛钻进灌木里探险,倒是比起最初那怯懦依赖的模样,好了许多。
直至第二日,林方生才等到师尊折返,此前却是心绪复杂,就连入定也是不能。
只是赫连万城却只寥寥数语便将他打发,亦不允任何人探访。
如此又是匆匆数日过去,林方生每日只得在百戮堂外停留片刻,便继续讲剑打坐,勤修不辍。
又将玄阴蟠龙剑取出,他如今金丹已成,便可以真火之力煅烧修复,只是此剑细微裂痕弥补,修补起来,也是个水磨工夫,需要耗费时日。
转眼又过去半月,百戮堂依旧动静全无,他与师兄自幼相伴,从未分隔如此之久,林方生却是等得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这日煅剑完毕,将盘在他膝头瞌睡的炎夜放在一旁。这小狼崽如今生活安逸,吃得又富足,重长的白毛虽然尚只有薄薄一层,却是油光水滑,白锦缎一般闪闪发光,渐渐也生出些活力,将他那庭院四处冻结,伤了不少植株。
他又轻轻抚摸几下狼头,方才起身,去寻师尊,一则,他如今可收本命法宝,便想求师尊指点,二则,自是要学水滴石穿的劲头,磨到师尊松口,开启百戮堂禁制,放他入内寻人。
行到议事堂外,却见两列弟子,整齐排列,威风凛凛,若是旁人看了,难免又几分望而生畏。
自是无人拦他,林方生行得近些,便见眼熟之人,正是刘子辉,便招手唤他上前问道:“可是有客人到访?”
刘子辉躬身行礼道:“正是,五行宗关长老前来拜访。”
林方生对这些宗派并不熟识,故而只是颔首,便迈腿进了议事堂,才行几步,就听一个陌生的妇人声音自殿内传来。
“…征漠天资出众,行事稳妥大气,与我们姚少宗主,倒是天生一对。若是结亲…”
结亲二字,突兀闯入耳中。
林方生不由一愣,随即只觉轰然一声,心神大乱,脸色亦是沉了下来,停了脚步,反而转身就走。
刘子辉见他甫一进入又即刻出来,也觉诧异,道:“林师兄…”
孰料林方生并不睬他,甩出飞剑,倏忽便失了踪影。
林方生只觉气血翻涌,那妇人言语反复在耳边响起,赞那二人如何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就如根根芒刺,尽皆在背。
落在百戮堂外,照例被禁制阻挡,林方生却怒火中烧,扬手一剑,朝着木门狠狠斩劈而下。
当一声脆响,火花四溅,黄铜锁头却毫发无伤。
只是这一下挑衅却是引来看守众人,皆是大惊失色--赫连万城所下禁制,竟然也有人敢动,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待得白术为首的诸人匆匆赶到,见到林方生一脸愠怒斩锁,却是哭笑不得。
若说万剑门内有谁胆敢违抗掌门命令,也只有眼前这位少爷,却不知受了何等刺激,竟是大闹起来。
自有人报与赫连万城,掌门却是神色也不变,只道:“由他去罢。”
却将这包袱扔回给白术。
白术见左右同门个个畏缩不前,只得硬起头皮,挡在门前:“林师兄,你且冷静些。”
林方生冰寒一张脸,手中灵剑直指白术:“退下,我要见征漠师兄。”
“掌门有令…”
“掌门那里,我自有交待,”林方生剑尖又递进半寸,几欲触到白术鼻尖,沉声喝道“再纠缠不休,莫怪我不顾同门之情。”
白术却不信,心知林方生此人最是嘴硬心软,只是牢牢闭上眼睛,誓死守在门口,锐利剑气却已刺得他皮肤疼痛,几欲渗血。
林方生见状,冷笑起来,挺剑欲刺,就听一道沉沉声音响起:“罢了,让他进来。”
却是征漠开口了。
白术如蒙大赦,自怀中取出钥匙,将门打开,又退到一旁,才觉后背冷汗竟将外衫也打湿了。
林方生却是许久未曾听闻师兄声音,如今眼圈也红了,迈步进入百戮堂中。
百戮堂乃万剑门弟子思过之地,名虽有堂字,却不过小小一间砖房。庭院之中,寸草不生。几步外便是青砖小屋,外观整齐古朴。
林方生停在门口,见那木门虚掩,却有些心虚起来。
又听师兄道:“既已到此,为何不进。”
他只得轻轻推门,那单薄木门吱呀一响,应声而开。
外屋无人,他又步入内屋,见一片昏暗之中,显出人影来。
青砖房内空无一物,唯有正中放置的蒲团之上,有一挺拔人影盘坐。
却是白发披散,青衫不整,正缓缓睁开眼看他。
哪还有半分飘逸出尘的修仙模样,倒像个浪荡不羁、落拓江湖的剑客。
林方生脚步便是一滞,又是激动,又是心酸,站在原地不动,涩然道:“师兄…”
征漠不答,仍是仔细看他,眼神亦是疲倦阴沉,良久,方才低声道:“方生,如今竟已结丹了。”
声音却是自嘲而苦涩,再不复君子温雅。
林方生如今才醒悟师尊苦心,为何不允他与师兄见面。
他那惊才绝艳、天资纵横的师兄,结丹不成,如今更是境界跌落,不过堪堪留在凝脉七层。
若见师弟结丹,岂不是在伤口撒盐?
林方生深恨自己考虑欠周,如今兴冲冲跑来师兄面前,却不是当众给他难堪?
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妥,手足也不知如何摆放,眼圈便更红:“师兄,我…”
征漠见他如此模样,反倒笑了,抬起一只手道:“你如今已是金丹真人,可再不能随意哭鼻子,让人笑话。过来,让师兄瞧瞧。”
林方生便在师兄面前跪坐下来,却见师兄骨节分明的手腕,在眼前晃动,头顶自是传来揉抚的温热触感,不由心酸起来:“师兄清减不少。”
征漠仍是低沉笑道:“咎由自取罢了。”
林方生不由心中一动,紧张起来:“莫非是那妖丹?”若是如此,他岂非害了自己师兄?
征漠却自怀中取出那颗白蛇内丹,摊在掌心之中:“并未用它,不过心魔作乱。”
林方生视线低垂,就见师兄银丝样白发,有一缕垂落胸前,不由轻轻握在掌心,触手光滑冰冷,犹若冰丝,又觉师兄手臂自身后搂上,更是不能自已,微微前倾,埋入师兄怀中。
师兄对他并无芥蒂,林方生便觉那些郁积忧虑,冰雪消融,心绪之间亦是喜悦松快起来。
“方生,你可怪我?”
林方生贪恋师兄怀抱温暖,听闻此言却是怔住:“我为何要怪师兄?”
却听师兄沉沉道:“你被掳至北溟,我未能护你;你在柳镇,孤身涉险,我不在你身边;你遭剑元宗污蔑,我不在你身边…”
“师兄。”林方生听他自责,语气苦涩,不由打断,起身正视道“若我无能至此,只能依附于你,日后却如何共求大道?”
林方生双目灼灼,紧盯师兄:“凝脉寿三百,金丹寿八百,我却还想天长地久,留在万剑门,与师尊、师兄为伴。”
征漠闻言,眉宇间阴郁黑气,终究渐渐淡去一些。
仙途艰难,个人机缘劫难各各不同,大多时候,却是只能依靠自身。
若要无时无刻陪伴,却是有些勉强了。
林方生见师兄神色和缓,自也是放心,先前听闻之言重又浮现心头,不由冷哼道:“只可惜,师兄成亲在即,到时候只怕师兄眼里只有旁人了。”
征漠一愣:“成亲?”
林方生却是心中更酸,起身走了几步,可惜那房屋窄小,便成了面壁之势:“五行宗派人前来,代少宗主向师兄提亲。”
却听见征漠声音,竟是愉悦了几分:“五行宗乃法修之首,我万剑门亦是剑修之首,两派若结姻亲,对我二派,自是有益无害。”言语间竟似有几分赞许之意。
林方生手指藏在袖中,越扣越紧,就觉一腔酸苦,几欲溢出咽喉,又强忍下去,哑着嗓子道:“正是如此…我与那少宗主有一面之缘,此人容貌出色,行事亦是落落大方…”
征漠声音,却似带上笑意:“以师弟之见,此人可做得了我道侣?”
道侣…师兄竟是,如此迫不及待?
林方生忍无可忍,转过身来。
却撞上一堵人墙,额头堪堪擦过师兄鼻端。
好在征漠反应迅速,否则这一下便是鼻血长流的闹剧了。
林方生被困在师兄手臂之间,额头上又落下柔软温热的一吻。
征漠便愉悦笑道:“我道前些日子你还安分,今日却不管不顾,定要闯进来,却原来是为这事。”
林方生不由耳根微红,偏转视线,辩驳道:“往日想来,怎奈师尊不允…”
征漠却不让他闪躲,扣住脸颊掰正直视:“莫非今日便允了?”
林方生无言以对,耳根更是烧红得仿若滴血一般,不由狠狠道:“小爷我来便来了,如何?”
“你来便来了,却叫这小小百戮堂,几乎被醋淹了。”征漠还欲逗他,却见师弟脸色涨红,就要恼羞成怒,一双眼睛亦是水色莹润,不由手指收紧,托高师弟下颚。嘴唇却是柔和贴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otz昨晚睡过去了…补昨天的,晚上再补今天的。总之不会太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