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韵进去病房,高见鸿的父亲在后面帮她关上了门。
门一合上,所有的纷乱嘈杂都不见了。单人病房的配置很好,墙面是浅浅的粉色,窗台上也摆着植物,整洁温馨。
高见鸿躺在病床上,朱韵第一眼见到他感觉有些陌生。为了做手术,他的头发已经全部剃掉了,鼻子里插着管子,脸颊消瘦。
他很虚弱,但意识还清醒。他看着朱韵进屋。
“他不肯见我。”他插着鼻管,说话很轻很慢。
朱韵走到他身边,说:“你不要多想,安心做手术。”她站得近,高见鸿看她的视角有些费力,朱韵拿过旁边的凳子,坐了下来。
他的视线也随之落了下来。
“吴真跟我妈吵起来了?”他低声问。
朱韵:“就说了几句,没什么大事。”
高见鸿:“我妈总觉得,是吴真给我带来了的厄运……人遇到不顺的事,总要找个怪罪的对象。”
朱韵还是那句话,“你安心做手术,其他的事都等痊愈后再想。”
高见鸿看着天花板发呆,过了好一会,他缓缓地问:“你们为什么要撤诉?”
朱韵:“这是公司所有人共同的决定,我们得考虑以后,如果消耗太大得不偿失。”
高见鸿听着,轻轻摇头。
“不,你不用安慰我,没有什么共同决定,至始至终只有他能做决定。”
朱韵静默。
高见鸿喃喃地重复着:“从来就只有他能做决定……”
高见鸿眉头皱起,看起来有些不舒服,朱韵连忙起身,“我去叫医生。”
高见鸿出声费劲,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朱韵。他紧紧看着她,脸色发青。
“他还不如狠到底,这样我死也死得有缘由,现在这样算什么?”因为头发剃光,高见鸿头颅上的血管更为清晰可见,他强忍着疼,头上渗出汗珠来。
“你告诉我现在这样算什么?他是原谅我了?”
朱韵扶着高见鸿的胳膊,“你冷静一点。”
高见鸿摇头道:“他不应该原谅我,我是真的想将他踩进泥土里,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窗外刮起了风,夜的黑铺天盖地。
高见鸿攥着朱韵的手腕,力道奇大,朱韵不敢推他,也不敢太过刺激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久而久之,高见鸿的手慢慢松开了,他脱了力,躺了下来。
他说:“但一开始我就知道要失败。我知道我赢不了他,他也知道,你也知道……”
听到这,朱韵终于问了句:“那为什么明知道赢不了还要跟他比。”
高见鸿没有回答,他好像在回忆。许久后,他说了一句。
“是我告诉张晓蓓的。”
朱韵没听懂。
“什么?”
高见鸿喃喃道:“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我太生气了……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有个姐姐,他什么都没有说过,我们对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我太生气,我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放弃所有机会去跟他干,他就那么轻易放弃了。我知道张晓蓓恨李峋,我也知道她认识很多媒体,我就打电话给她。我把李峋所有的事都告诉她,我还说他故意勾引领导的女儿。”
朱韵立在一旁,乍闻陈年旧事,神色恍惚。
高见鸿自顾自地说:“等我酒醒的时候,新闻已经发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判那么重的刑跟舆论有没有关系,那时我很害怕。”
他一直碎碎念着,声音很轻,也不管朱韵听不听得到。
“……这件事我谁都不敢说,我一直想忘了,但总忘不掉。我总是梦到我们三个一起去蓝冠公司的那天,其实那天我也紧张得想吐,但你比我先吐了,只有他不怕,还有心情站在一旁笑话你。可我醒来时你们都不见了。”
他说着说着,目光移向朱韵。
“我总想到以前的事,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越想头越疼,越疼就越恨他!我们本来不会是这样,是他的错,是他先放弃我们的。他问我后不后悔,我还要问他后不后悔,你去给我问问他后不后悔!”
高见鸿越说越激动,大声吼叫,满头虚汗,身体大幅度地颤抖。朱韵托着他,声音抖动地说:“高见鸿,我们都有过错,但我们都不是十恶不赦的人,你没必要非逼着自己扮演这样的角色。”
高见鸿已经听不清朱韵的话,他用最后一丝力量把她拉到自己唇边,颤颤巍巍气若游丝地说:“如果他有那么一点点后悔的话,你就帮我跟他说声对不起。”
屋外狂风大作。高见鸿脱了力,晕躺倒在床上,朱韵冲屋外大喊医生。
拖了三个多小时,高见鸿终于被推进了手术室。手术灯亮起的那一刻,朱韵两腿打颤,扶着墙壁蹲了下去。
高见鸿的父母靠在一起相互鼓励。
手术要进行好几个小时,朱韵跟高见鸿的父母告别。她驾车从高架桥回李峋的住所,桥上灯火通明,左右两侧星星点点,万家灯火。
朱韵将车窗打开一些,风一瞬间鼓吹进来,吹乱鬓角的发,吹散霓虹的影。
为何年轻时的情感这么容易烙在心里?爱情、友情,还有那些天真幼稚的梦和誓言。看似忘了,其实全在心里,长大了碰到更成熟更完整的,却总没有那些零零碎碎记得深。
这一件事,虽称不上完全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但影响力也不容忽视,多年过后翻开来看,苦辣酸甜仍然清清楚楚。
李峋会后悔吗?
朱韵可以替他回答——
不会。
至少他嘴里永远不会承认。
李峋前半辈子太孤单了,孤单得差不多只剩下自己。他倔成一块石头,错都很少认,又怎么可能说后悔,否定曾经走过的路。
但他会用另外的方法表达自己的情感。
她始终相信他的心是软的,而且会越来越软,像长大的孩童,或者熟透了的桃子,越来越香甜,越来越温柔。
回到公寓,屋里黑着,李峋坐在凳子上看着窗外。他手里夹着一支烟,跟她走时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穿上了长裤,上身还赤着。
朱韵走到他身边,离着三四步远的时候,他侧过眼,张开右臂,朱韵走到里面,他又合上,刚好抱住她的腰。
桌上的烟灰缸已经堆满了。
朱韵在他头顶轻轻亲了一下,说:“高见鸿已经开始做手术了。”
李峋:“你没等到结束?”
朱韵:“没有,要等好几个小时,我要睡觉。”
他冲她懒洋洋地笑了笑,朱韵看出他有点疲惫,说:“你去洗漱一下吧,早点休息。”
李峋把烟掐灭,缓缓站起,走进洗手间鼓捣了一会。他出来后轮到朱韵。李峋这公寓应该是首次出租,装修很简单。他刚出狱的时候还有收拾东西的习惯,一两年过去全都完了,一切回归原样,该怎么乱就怎么乱。
朱韵看到洗手台上放着的牙膏,捏得乱七八糟,是最浪费的用法,她拿起来扭了扭,折叠起来。
李峋已经在床上了,开着床头灯,手里是从朱韵家拿来的那本书,已经快看完了。
他看得专注,朱韵出来他都没有察觉到。
朱韵觉得这是他的一个优点——他一个人久了,永远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会寂寞无聊,空虚以度。
她悄悄躺在他身边,看着他的侧脸,天马行空地想着。
现在看着帅,安安静静像幅画,那以后呢,老了怎么办。朱韵稍稍勾勒了一下,一个七八十岁的孤傲老头子,满头花白,张嘴就没好话,不过因为他年轻时取得了较高成就,所以周围人都敢怒不敢言,大家不理他,他也不理大家,每天自己抽本书,在没人的地方看……
好像有点可怕。
欧美电影里的变态老头杀人狂都是这样的。
“想什么呢?”李峋不知何时发现了她。
朱韵老老实实躺在一旁,摇头。
李峋已经习惯她这样了,也不追问,淡淡道:“你就憋着吧,小心将来胸下垂。”
朱韵伸手掐他,李峋抓住她的手,将书放到一边,准备去关灯。
就在他拧过身子的一瞬间,朱韵忽然问了句——
“李峋,你想要个孩子吗?”
灯在那一刻熄灭,房间一片漆黑,一片安静。
这沉默让朱韵有点紧张。
过了一会,她感觉到李峋转过身,她的眼睛已经渐渐适应了黑暗,看到他正看着自己。
他问:“你想拿孩子应对你妈?”
朱韵:“跟那没关系。”
李峋:“那为什么想要孩子?”
朱韵:“我想让孩子跟你做个伴。”
让一个不曾体会任何世间疾苦的,崭新纯净的新生命,跟你做个伴。
他没说话,久久看着她。
朱韵说:“你比我还大半年,明年就三十了,年纪也差不多了。不过这都看你,我们刚在一起,你的事业也没有稳定。哦对了,咱们也还没结婚,连准生证都没有。”朱韵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发言实在是冲动,倒在枕头里,“还是算了吧。”
李峋:“为什么算了?”
朱韵:“……”
李峋:“我要,生吧。”
朱韵:“……”
他又说了一遍,“生吧。”
朱韵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支起身子,犹豫地说:“那就、就这么决定了?”
李峋:“嗯。”
屋里黑,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清清嗓子故作沉稳道:“好,那就这样吧。”
那晚他们没有做,李峋从后面抱着她睡觉,抱得朱韵发了一身的汗,他也没有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