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宫旁的太液池中莲花一夜之间尽开。
我被押送时路过那一片柔嫩,团团碧绿中浮起皎洁的白莲。许是今年夏天来得早罢,明明七月开的花却提前绽放。一泓碧水间,朵朵娇羞带露袅娜的开着。每丝风吹过都让它盈盈的颤动,那随身守护的凝碧圆盘也起了波痕。最柔弱的花却又最是高洁。
我巧笑着感叹,总有文人墨客喜欢以花喻人,菊花不惧风霜,梅花一身傲骨,芍药妩媚动人,莲花淡然高洁,其实我觉得人不如花,看惯了后宫人人表面娇媚动人,体会过这世间内在的肮脏丑恶,最不认同的就事以花比人。
人不配比花。
我甚爱莲花,但不敢妄自自喻,我虽无所依靠如同浮萍却未必高洁。替嫣儿夺子时双手已然沾满了王美人的血,背负了一身的恩怨情债,所以不想污秽了那两个干净的字。
我徐徐的走着,贪恋那一池美莲,恍惚的凝视,忘了万物。
锦墨随我身后,却被一个嬷嬷推的踉跄。
我横目看那老妇,她兀自畏缩一下,惊恐的后退几步。
俯身探下,拨开宽大得叶子,用力拔取一朵莲花,回身交给锦墨,让她帮我斜带在鬓上,那花有些大,掩去我半边发髻。
我拂去池中荷叶,漏出一方碧水。
粼粼微波下,一斜带白莲的清冷女子笑容淡然。
记不清多久没有照过镜子了,好像有一生那么长,先是在掖庭肮脏不堪也没有镜子可照,后来又忙于嫣儿大大小小的事情没有时间去照。心里总觉得自己已然风霜满面,劳苦全部都写在脸上,今日端量,原来还能入眼。我开怀一笑。
十三岁那年就有京城富商权贵为自己家公子上我家提亲,祖父和父亲以年纪尚幼从不应允,私下说我家清漪品貌双绝必得一天下难得的佳婿,方能与之匹配,现在想起来倒成了笑话。
佳婿不见,人却要先死了。
佳婿……佳婿是他吗?恐怕不是,他不是我的良人,不是我的佳婿。
两名嬷嬷催的声急,我叹了口气,原本很好的心情也因催促变得沉入谷底。
用手沾那池水,把双鬓抹平,对着池水一照再照。
回手扶着锦墨,站起身来。
不愿再看那两名老妇不耐的嘴脸,我昂首前往大殿。
时辰刚到,太后早已正襟端坐在上方宝座,鲁元公主也照常端坐左侧,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嫣儿也在右侧落座。
嫣儿今天宫装盛丽,假鬓堆出的飞天髻上带着十二尾翅的蕾丝金凤,那金凤口里衔着一串明晃晃的东海珍珠到额。两鬓带着金丝络熠熠发光。身上的外衣是缕金百凤密密绣上万字纹的朝服,绶带斜挂,下着敝屣裙摆镶嵌八宝。
见状我心底轻笑,如此的盛装可是鲁元公主的主意?如此用心良苦,是为了彰显皇家富贵,还是暗示我永远是出身于掖庭,是个永远上不了台面的奴婢?
白莲与金凤哪个高贵,哪个更动人心魄,她的评价必然与我不同。
真是可笑,不过是后宫的争斗罢了,谁赢谁输又如何,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哪能就千秋万世了呢。
我只向太后微微施礼,其他人如同无视。嫣儿见我,起身想要上前相见,却被鲁元公公主鼻音轻哼一声,畏缩了手脚吓退回座位。
我转首朝嫣儿莞尔深施一礼:“皇后娘娘昨夜睡得可安好?”
不等嫣儿回答,鲁元公主抢先说道:“自然安好,以后只怕再也不是清漪姑娘该关心的事了。”
我平静的回头看着鲁元公主:“公主多想了,奴婢只是想临死前再尽些心罢了。”
“收起你的违心罢!先想想选哪种方式上路才是真。”鲁元公主不屑看我,伸出纤指指向齐嬷嬷手中端的金盘。
那金盘上次赐死王美人时就已见过,不过一个月余就再见,只是主角换了人,那日我去赐死别人,今日别人再来赐死我。
我走到近前,仔细端详金盘,原来雕的是鸩鸟,我一直在想到底应该配上什么图案才好,果然贴意。里面依然放着三尺白绫、金鞘银刀、玉杯鸩酒。我慢慢拿起白绫,又回头看看那刀,最后选择了鸩酒。
饮鸩是我认为痛苦最少的方式,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就可以魂销命散。
杯中鸩酒暗红,似血如脂,看起来美味诱人,让人被不知不觉的吸引。
我端起鸩酒,回头看了一眼锦墨,此时的她已被那两个嬷嬷按在地上,为怕她大喊大叫还往嘴里塞紧了棉布,衣裙因挣扎委地肮脏不堪,发鬓也变得蓬松混乱。我心底最放不下的就是她了,八岁入宫,不曾过上一天好日子,只愿我的离去能换回她剩下的十余年平安,等到年满,远远的离开这里罢!
再看一眼嫣儿,此时的她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一味的呜呜掩面大哭,那头顶金凤更是随着哭泣摇摆不定,煞是耀眼夺目。年幼的她可知道今天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大概不知罢。不知道也好,大半年的相处我以把她当成妹妹,当成孩子,虽然碍于身份不能说些贴己的话,却是掏心掏肺的对待,也许我离去也好,再没有怕人知道的秘密了,她也有了孩子的相伴。
心头仍念起一人,我的笑容也慢慢漾开。
他是九五之尊,也是我无法依靠的乔木。温润儒雅,心地善良的他却生在帝王家,而我只不过是他渴求安稳时的镇定。所有一切注定了这样的境遇让我们彼此错过,我不能托付与他。
恨么,怨么,想到这里我惨然一笑,怎可能不恨不怨,但是我不悔,每走过的一步我都不悔。只是不知道我走后他可会怀念我,怀念那个曾经伏在他身上听他夜话的女子,怀念那个曾经参与谋害他心爱妃子的女子,怀念那个生涩曲意承欢的女子……
说好不哭的,眼前却已湿润。模糊的屋子,模糊的人,模糊的意识。
齐嬷嬷催促声响起,我长舒一口气,端起玉杯,紧闭双眼一饮而尽。
辛辣入喉,笑得淡然。
“不要!”一声高呼同时从三人嘴里声嘶力竭的传出,扭在一起,荡在大殿瓮瓮的,震动心肺,仿佛能把人的五脏也给撞击出来。
我回头,吐掉棉布的锦墨已推开了捆缚她的嬷嬷迈步向我跑来,嫣儿亦碰落了茶杯疾步向我。福公公也搀扶着蹒跚的圣上走到了殿门外。
我粲然一笑,此刻是我生平最美丽的一刹,我要把它留所有人的脑海里。
我轰然倒地,奔至面前的三个人将我团团围住,我的身体剧烈的抽搐,雪白碧莲下猩红的血不停从嘴角涌出,嫣儿用袖子给我擦了又擦,刚刚擦掉偏又涌出新血,她无助的大哭,双腿瘫软的锦墨已经涕泪横流泣不成声,拉着我的袖子不停的摇摆晃动着,一声声呼唤姐姐企图让我回复清醒。只有圣上,昔日那痛恨我的他,眼神里满是疼痛和哀伤,将我紧紧揽入怀中抱起,如同怀抱着最最珍爱的宝贝,沉默不语。
我的身体在逐渐变得冰凉,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落在我脸上的温热泪珠。那热流蜿蜒滑过脸颊,流过颈项,深深地淌入我心。
我好累,所以我选择休息。一阵黑暗如约罩上我的双眸,我轻轻的闭眼,笑意淡淡。
惠帝六年,萧清漪卒于建章宫,时年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