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愿意说……”许浩洋的语速很慢,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或者你觉得很难开口的话……那就让我来说吧。”
“……?”
“你换了新的服用的药。”许浩洋说。
“……”
他明显感到韩露的指尖抖了一下。
“你受伤了吗?”他问,“或者是旧伤复发。”
“……”
“是这样吗?”
韩露仍旧没有回答,她这样的反应,令许浩洋差不多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她旧伤复发,不想——不能退出比赛,又觉得告诉他也只会给他惹麻烦,便选择隐瞒下来想靠自己挺过去,这确是她会做的事。
但是……
你可以的。
许浩洋抓着她的手,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你可以更加信任我一些的。
这个时候,赵之心也带着韩露这段时间所服用过的全部药物赶来了。他给韩露的新的止痛药,虽然确实是只在市场上投入使用了不足五年时间的新药,但在美国,也有不少各个领域的运动员都在使用,药本身不会存在含有违禁刺激剂的情况。
“是和她吃的其他药起了反应?”刘伯飞这么问。
“不会的。”赵之心说,“没有这样的可能性。”
“你看过药瓶内没有?”刘伯飞问。
“什么?”
“药瓶内。”刘伯飞重复,“你看一下药瓶内,确定里面是你的药吗?”
药物本身没有问题,也不存在两种药物产生反应冲突的情况。那么,刘伯飞的经验和直觉告诉了他另外一种可能性。
有人换掉了她原本的药,故意放入了其他药物进去。
……!?
赵之心立刻打开了手中的药瓶,他就就着走廊中放置的小茶几,下面铺了一张纸巾,把瓶内的胶囊都倒在了桌上。他用手轻轻拨开这些胶囊,马上陷入了沉默。
“不是?”刘伯飞问。
“不……”赵之心努力理清现在发生的事,“这些药大多都是原装的药,但是,其中混入了几颗其它的药。”
他用手指拈起一颗外表看上去区别不很大的白色胶囊。
“这个,”他说,“不是这个药瓶中装的药。”
这种药,赵之心是认识的。它虽然也有止痛的效果,但严格来说并不被定义为止痛药。它因为其中含有刺激性成分而被列为违禁药品,但是,又因它是治疗某几种伤病的特效治疗药,于是,只要运动员出示自己必须服用此药的证明,便可拿到一个服药豁免权。不过,因为这种药的特殊性,从前也有过国外运动员利用这条规则钻空子的先例。
“对症吗?”刘伯飞问,“能用这种药来治疗吗?”
赵之心默默点了点头。
“我之前想过要不要给她用这种,但是……”
事情变得更麻烦了。
“准备听证会吧。”刘伯飞说,“如果她确实吃了,那她的检测不会合格。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要证明她并非有意服用,如果能让人信服的话,她也许还能参加比赛。”
“这是我的问题。”赵之心说,“我应该仔细检查,我不应该把它就扔在这里,应该按照每次的药量一次一次地给她。是我的问题。”
“准备听证会吧。”刘伯飞又说了一遍。
在房间内,许浩洋给了韩露最大的耐心,要等到她亲口告诉他事情的实情,颇有若她不愿开口,那么他便在此等到她开口的态势。
“……是这样的。”韩露终于开口,“跟腱的状态……不太乐观。”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奖赛之后,我说要休息三天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觉得状态不太好而去了医院。这次之后,本来很长时间都没有事,但就在冬奥会之前……”她顿了一下,“它又来了。”
“有多严重?”
“现在已经强行固定了。”她回答,“但是,我不能确定我的动作能够做到什么程度。也许在比赛正式开始后,我可以忘掉它,但是现在,我不知道。”
“我看一下。”
“所以,”韩露终于直视着许浩洋的眼睛,“我说了,现在对你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离开这个地方,别再管我的事,和新的搭档——和江心一起,把我们这套节目的步法去和她练习磨合。然后参赛。因为我即使可以参赛,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也许我会摔得很惨,也许我……摔倒了就站不起来。”
“你在害怕吗?”
许浩洋问。
“你在害怕——没有更好的表现吗?”
“……”
“让我告诉你吧。”他说,“于理分析,现在这样的情况,如果你没有被禁赛,但是却自行退出比赛,你的搭档另找他人完成比赛的话,你会被所有人质疑确实使用了兴奋剂,而是心虚。”
“从个人感情上说,我不想这么做。”
“这是我们的曲子,是没有办法和其他人滑的曲子。”
“而且——”他抬眼看她,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你不要忘了,我们是双人滑。假如你真的摔倒了就站不起来的话,我也一样可以带着你完成我们的节目。”
“请你相信我。”最后,许浩洋是这么对她说的。
他在说完这些话后,便离开了这个房间——他有许多事需要替她去做,他需要和刘伯飞一起去准备马上就要开始的听证会,需要把所有的流程记住,把所有可能会在之后发生的意外都提前想到,并想好相对的应对方式。
许浩洋本身是温和柔顺的类型,这一度让刘伯飞觉得他不够果敢,遇事总像是有优柔寡断的倾向。但是,他现在隐约感到,许浩洋其实非常坚韧,是一种无论面对顺境和逆境,都可稳扎稳打地向前前进的性格。
他是即使你把他丢入泥潭中,他也会自己安静地爬出来的那种人。
他的内心,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强韧。
韩露一个人留在会议室中,她在站起来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韩树华走了进来。
她人生中所有重要的大赛,韩树华从来都没有缺席过。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在过去,她们没有这样的经历,没有和对方谈心,也没有什么所谓的温情脉脉的时刻。
但是,这样就很好了。韩露这么觉得。她不想因为什么打破这种状态。
就在她坐在这里的时候,她再一次充分地理解了韩树华,同时,她也必须承认,她非常像她。在当时那个时候,在她突然出现在病房中的时候,韩树华没有另外的选择。
她强硬了超过五十年,没有人可以接住她的软弱。她也不想去赌。
不过,就在她们相视无言,韩露认为母亲会再次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对她语出嘲讽的时候,韩树华却说了另外的话。
“你可以相信他。”她说,“你应该相信他。”
她惊讶地抬头看着韩树华,不过,韩树华已经不打算和她说更多的话了。这个女人从来不说废话,但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信任。
这件事,韩露早就知道了。
韩树华和韩露一同走出会议室后,韩露看到了靠在走廊的墙边站着的江心。她们目光对接,韩露疑惑地看了江心一眼,而江心则是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她并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或者说,她虽然已经想到——但是当事情真正就在眼前发生的时候,她却是感到了很深的恐惧和不安。
从前,她虽然也因为自己个人的嫉恨而给韩露找过麻烦,但那毕竟隔着一段物理上的距离,事实显得不那么真切,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的现实感。
就在几天之前,她偷偷溜进了赵之心的医务室。
她受不了自己在花滑队内越来越边缘化的位置,受不了曾经喜欢她的人如今对她一片冷漠,受不了所有的希望都因为她一次一次的过错而从指缝中漏掉。
在冰场,在餐桌上,在过道中,在任何的一个地方,似乎她的存在,对许浩洋来说就是一个麻烦。
她受不了这样的感觉。
然后,她意外得知了韩露旧伤复发的事,这令她鬼使神差地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她很想报复,很想让许浩洋失败,很想让他们失去比赛的机会。
但是,她就站在空无一人的医务室中,内心却突然挣扎了起来。她的手中是她从多伦多的俱乐部带回国的药物,当时,为了不让膝盖的伤继续恶化影响她的正常生活,她在当时的医生和教练的授意下使用了一段时间的这种药物,并且向反兴奋剂组织申报,获得了服药的豁免权。
不过,如果是没有申报过身体情况的韩露服用后,如果遇到飞行药检,那么,她就必将会因为违禁药物问题被禁赛。
江心不想让韩露顺利出场比赛,然而,她同时却发现自己无法完全狠下心——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换掉所有的胶囊。
因为她不知道韩露过量吃下这些药物之后会不会有其他什么反应,她不想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
可是,她却又不想就这样离开,她不甘心,非常不甘心。
于是,她咬了咬牙,把手中的药抓出了几颗,混入就放在桌上的药瓶之中。
她把这件事的结果交给了韩露的运气。
然而现在,当她只是在脑海中简单地想象过的场景就在面前真实的发生时,她觉得这件事非常可怕。
自己非常可怕。
为什么自己可以做出这种事来?
让其他人四年的努力都付之东流,她为什么能够允许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来呢?
但是,她看着对此全然不知情的韩露从她身边擦过,却仍旧是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
她站在走廊中,有其他国家的相熟的运动员和她擦身而过,问她在这里做什么,需不需要帮助,她挤出一个微笑,摇了摇头。
是的。
她叹了一口气,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相对于韩露,相对于其他人来说……
她这么想着。
现在的她,没有任何被爱,被需要、被信任的理由。
接着,没有太多的时间来让江心陷于她的情绪和矛盾之中,听证会马上就要召开。韩露、许浩洋、刘伯飞、赵之心等人都将出席。
没有人知道,在等待听证会召开的时候,坐卧难安的不仅仅是韩露一行人,还有江心。
她明白,她把这件事彻底搞砸了。
这些年里,她自嘲地想,她可能已经搞砸了很多件事了。她觉得自己很聪明,觉得自己比其他人都更高瞻远瞩,但事实上,她或者才是那个最短视的人。
只是,她已经没有办法站在现在的时间,去告诉过去的自己应该怎么做。
刘伯飞接到听证会的具体时间的通知后,向会议室的方向一路快走,准备去告诉其他人让他们做好准备时,却被江心叫住了。
“什么事?”刘伯飞问。
“……”江心没有直视刘伯飞,她的神情是难能见到的一种矛盾和挣扎。
“要是许浩洋的搭档的问题,”刘伯飞说,“我们也讨论过了,认为这么仓促地让他和你组合,无论是对节目的综合效果本身,还是你们的个人形象来说都不是那么的好。所以这个方案我们已经否定了。而且你身体的伤病也还没有痊愈,不应该把这种压力加在你的身上。”
“不,”江心说,“我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什么?”
“韩露姐,”她咬了一下嘴唇,“会被取消资格吗?”
“还不知道。”刘伯飞说,“我们现在就在研究,怎么能让她不被取消资格。”
“其实……”
其实那瓶药是我的。
这件事是我做的。
她没有办法说出这句话。
“其实?”刘伯飞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