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露的跟腱手术结束后,继续留在美国做着后续的康复训练。这段时间很难熬,漫长而难熬。陆柏霖给她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是询问康复情况,另一次是普通的寒暄,这之后,便没有再联系过她了。
没有记者、媒体,没有韩树华动不动的冷嘲热讽,也没有刘伯飞整天在耳边絮絮叨叨,也正好,韩露也根本不想在这种腿上打着石膏,走两步路还需要工作人员在旁边看护的时候看到他们。
她的身边只有赵之心和他的美国导师。这个美国老头儿整天都犯着职业病,没事带着一批研究生博士生进来兴致盎然地观察她的跟腱和肌肉,观察得赵之心都心惊胆战,生怕韩露暴脾气一个收不住直接破坏了国际关系……
韩露一直忍得挺好,第一次沉不住气,是在脱掉石膏的那天。
可能在她的概念里,脱掉石膏就等于是康复了,在她终于看到自己的腿重见光明的那天,忍不住直接开口问:“我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滑冰?”
赵之心的导师大概听这样的问题也听了无数次,他不疾不徐地摇了摇头。
“不能急。”他说。
“到底需要多久?”
“现在你的行走能力还没有恢复,这个需要结合你个人的情况进行进一步判断。”
“我能够赶上下个赛季吗?”她注视着面前的人的眼睛,迫切地,又清晰地问道。“您知道,”她又说,“我必须要赶上下个赛季……”
韩露的上半句话说得还算是冷静,但下半句话却令人猝不及防地变了调。她眨了眨眼睛,将眼中升腾起的雾气和自喉咙和鼻腔狠狠涨起来的酸楚感压下去,重新坚定地重复了一次刚才说过的话:“我必须要赶上下个赛季。”
现在是四月,花样滑冰的赛季开始于每年的八月下旬,止于次年四月。韩露这次在冬奥会上受伤,错过了一次世锦赛,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当下世锦赛结束,他们面前是长达四个月的休赛期。这段时间里,选手们会休息,进行一些商业演出,同时编排下个赛季的节目。
韩露不参加商演,还可以以伤病恢复期打算专心备战下个赛季,不愿受到影响为借口。但如果下个赛季也无法参加的话……
赵之心思考着,越来越觉得这件事非常麻烦。
国内那边并没有对媒体透露韩露受伤的具体细节,但是,当韩露复出时,滑落的状态势必无从掩饰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到那个时候,怕又会引起一场巨大的风波。
他知道韩露现在考虑的不是这些,但这些,却是他此时不得不思考的东西。他应该联络刘伯飞,或者直接联络陆柏霖。
五个月……
赵之心计算着日期。
不是不可能。他想。
也是十分不可思议,他无奈地苦笑着,似乎在所有有关韩露的事情上,他总是会心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没有来由的乐观情绪。好像命运永远不会对韩露过于残忍,好像她总可以在最后的关头化险为夷。
好像任何事在没有真正面对之前,就一切都有着希望。
“你不要着急。”赵之心轻声对韩露说,“我们还有时间。”
韩露闭了一下眼睛,不死心地问下去:“如果我加大恢复训练的力度呢?”
赵之心耐心地否定她:“不能这样。”
“能不能给我使用更先进的设备?”韩露继续问:“费用上我会个人来出这笔钱,这和你们花滑队没有关系……”
她的眼泪重又弥漫上来,刺痛了眼睛。泪珠滚落在脸颊上,让她整个人哽咽出声。这些天里,长时间压抑着的恐慌与不安在她心中无法抑制地越涨越满,最终于这个时刻突然地爆发出来。
赵之心对一旁的导师摇了一下头,大概已经见过不少次类似场景的美国白人拍了拍韩露的肩膀,随即离开了她的病房。
病房中只剩下赵之心和韩露两人,韩露从来都不会在他人面前如此失控,这次突然的情绪崩溃,令赵之心的心跟着紧起来。他说不好是否该上前安慰她或者默不作声甚至当作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一样离开,他必须要注意到这一点——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根本就不了解韩露。
甚至,也没有勇气去主动了解她。
她在什么时候需要什么,她想要什么样的肯定,祈求什么样的安慰,希望别人如何看待她——
这些,他统统都不知道。
就在韩露在美国咬着牙做着康复训练的时候,在国内,刘伯飞则是正在被江心的事搞得焦头烂额。
运动员的商业活动,这个是队内在一定范围之内允许的。但是,队内禁止运动员在未经花滑中心允许的前提下私下与企业签约。
这一次,江心便是触碰到了这则规定。
她私自接下的鲜果冰淇淋广告,不巧正与中国花滑队官方签约的果汁品牌是竞争对手关系,这件事给花滑队带来了不少麻烦,根据规定,花滑队必须取消江心的广告代言,或者直接取消她下一赛季的参赛资格。
刘伯飞把江心叫到办公室,但坦白来说,他并不十分擅长应对这样的场合。一直以来,他都过于尊重运动员的个人想法,也过于放任他们,这使得他的威严在最初就没有完全树立起来,如今再想重建便不是那么容易。
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江心,刘伯飞板着脸,问:“你打算出道吗?要不退队出道吧。”
“不是。”江心摇头。
“你已经几天没有参加训练了?选曲和编舞的会议你也没参加吧?”
“我今天参加了。”
“是,多亏你今天参加了,所以我今天才能找到你。”
江心垂下眼睛,再抬起的时候,眼神忽然一下冷起来。
她打算放弃继续对刘伯飞粉饰和平了。
“编舞的会议我是不是参加,现在没有意义了吧。”她说。“反正下个赛季,我就不会再和许浩洋搭档了。”
“下一赛季,你和谁搭档,这不是你能决定的问题。”刘伯飞看着她,加重了语气。“你肯定我们不会因为你的违规取消你的参赛资格?”
“……”
“说话。”
“我道歉。”江心马上说,“我不应该接这个广告。”
“你对我道歉,还是对什么道歉?”
“我不知道,是对您吧,大概。”江心回答,“我这个决定很不明智。”
她的意思是说,这放在格局已变的现在来看,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然而在当时,这对她却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反正,无论你的决定明不明智……这个代言必须取消。”
“我明白。”
“另外,关于为你更换搭档的事,我们教练组还需要再讨论。”刘伯飞说,“因为你和许浩洋已经搭档很多年了……”
“刘教练。”江心打断了他,“我不是来这里玩谁和谁感情更好的游戏的。不是说我们搭档很多年,我们关系很好,就代表我们就是最适合的组合。”
想必——
看着突然之间表现得非常硬气的江心,刘伯飞心中大概有了一些眉目。恐怕,这是王西明已经对她谈了什么已成定局的事,否则凭借她一向的谨慎与精明,是不会说出现在这番话来的。
但是她真的错了吗?
刘伯飞不得不这么问自己。
一门心思地努力,无论结果如何都努力坚守着自己的梦想——这样的品德诚然是值得被所有人肯定褒赞的,然而,作为当事人来说,真的有必要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结局做到这种程度吗?
作为局外人,又能对其他人的“道德”做出什么程度的要求?
如果艾米没有和他分手,如果她的结婚对象是他的话。他不禁思考着,像过去的无数次一般。
如果他当初再坚持一下,努力一下的话。
他能够让她获得幸福吗?
在现实意义上,世俗的层面上,他能够让她比现在过得更好吗?
他无法确定。
“你很有希望。”刘伯飞放缓了语气,“你还很年轻,尤其是作为双人滑选手,你的巅峰时期事实上还没有到来。”
“谢谢您。”江心说。
“我希望,你能够把目光放得更加长远一些,不要只看着眼前的东西。什么是你真正要重视的,什么是你真正应该追求的。你要想想清楚。”
“刘教练,过去有人说过一句话。”江心看着刘伯飞,“……算了,我不说‘有人’,就是加拿大那对选手,杜哈梅尔和埃里克说过一句话。他们说:人不要只看着手里的东西,如果说,你眼下的目标是渴望胜利的话,那么你就应该把视野和目标放到一个更远的地方去,那么,你就会实现你的目标,顺便得到胜利。”
“他们的确说过。”
“您相信吗?”江心笑了笑,“我相信他们说的是事实,基于他们的经验的事实。然而,世界上有多少个杜哈梅尔?如果有人相信了她,却没有得到胜利……那么,她准备对那些人说什么?说你们还不够努力吗?”她笑得更深了一些,神色却愈发没有温度。“这种话,对少年队的人说说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