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作自受。
刘伯飞必须要说,韩露今天如此狼狈地退出比赛,完全是她自作自受的结果。
……如果再坚持一下,说不定能够说服阻止她——像是这样的想法也许赵之心会有,但刘伯飞不会这么觉得,他不打算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这是韩露的人生,韩露的选择。一个人做出一个决定的背后,都是无数的不可抗力共同作用的结果。那并不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用几句话就可以随意侵入,并扭转其内容的场所。
也就是说,二十余年来,刘伯飞从来没能对韩露形成真正的,深层的影响。
韩露那双眼睛,始终只注视着一个地方。而且那个地方又始终给予着她她想要的回应。这样一来,她根本没有可能去思考其他的东西。
刘伯飞内心的追求,韩露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站在他人的角度来看,韩露的成功无疑也让刘伯飞的头顶亮起了巨大的光环,培养出了这样一位天才选手的教练——任何人都会因此高看他一眼。但是,这些年来他内心的矛盾、挫败与不甘,只有他自己清楚。
韩露这个名字,在给刘伯飞带来荣誉和机会的同时也为他招致了巨大的误解,会有人顺理成章地认为是在刘伯飞的指导意见下,韩露才会为了胜利选择一力冲击高难度,毕竟这点在花滑界已经成了一种约定俗成。
这样的误解伴随了他许多年,让他现在已经不想再对任何人解释自己真正的想法。
事情是如何演变到这一步的?他想,自己身处其中,看不到全局,只能被无可奈何地一步一步推动。倘若置身事外来看,其实这一切都非常理所当然。
他抛开那些已经没有意义的追根溯源,此时,他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在这些举着摄像机和话筒的媒体面前,尽可能把对韩露不利的新闻角度压下去。
当刘伯飞终于甩脱记者,匆忙赶到医院的时候,却看到医院门口也拥堵起了相当数量的记者。他们因为不被允许入内,便聚在门口等候着,希望能够抓到一些采访的机会。
这些孩子也忒拼了。
他心里想。
话又说回来,这回亚历珊德拉这小姑娘也是不幸,本来刷新个人纪录这回事怎么样也能捞个版面和关注度,结果全被韩露这一出给抢了个彻底。
……得了得了,想什么呢。
他一边自嘲着自己事到如今也条件反射地关心起了新闻热点,一边寻找着可以停车的地点。这个时候,他却看到一辆银色捷豹高级轿车缓缓驶向医院大门,他对汽车了解不深,但这辆车,他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陆柏霖的车。
陆柏霖这个人,是和韩露,和刘伯飞,乃至和整个体育圈都有着相当程度的渊源的一个人物。
他是国际明星体育经纪公司的总裁,随着大众市场对体育竞技和运动员个人的关注日益增加,这家极具市场前瞻性的公司目前正处于风生水起的上升阶段,现在几乎包揽了绝大多数运动员的个人形象包装工作。韩露因无人质疑的专业度加上嚣张的性格共同形成的极高的个人辨识度而被陆柏霖一眼看中,他投入了大量时间和资金来打造与强化韩露这个在当下独一无二的运动员形象,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刘伯飞对陆柏霖的看法是很复杂的,或者说,他其实并没有好好思考过这个人的存在,到底会对韩露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在刘伯飞那个年代,运动员远远没有得到过像现在这样的关注,什么开微访谈、上综艺,甚至出演电影电视剧这种事,在当时是不可想象的。那个时候,运动员的成绩就是唯一证明自己的东西,这虽然确实形成了纯粹的体育竞技环境,但对运动员而言也是一种残忍的命运。
因为金牌只有一块。
无法冲过独木桥的那些运动员们,无论之前经过了多么残酷严苛的训练,最后也很可能因为一次失利而落入失败、无名、贫穷的境地。
比如他自己,比如比他更早退役的那些队友们。
现在,他们面前铺展开了第二条路,这对个人而言,不会是一件坏事。
“你为什么要练体操?”
刘伯飞牢牢地记得,十余年前,他曾经询问过一个小女孩这样的问题。
那是在韩树华担任教练的体操室,他跑来看能不能撬到花滑的好苗子时发生的事。
“因为我家里很穷。”小女孩说,“我要靠体操赚钱。如果我得了奥运冠军,我就会赚到很多很多钱,可以给爸爸妈妈买大房子。”
这也是刘伯飞内心坚持的艺术观念第一次真正遭受来自现实的冲击的时候。
这世界上的事,不是想要做就能做得到,不是想要纯粹,就能纯粹的。
所以在起初,陆柏霖带着他充满诱惑力的合同出现的时候,刘伯飞虽然内心非常抗拒,但他还是把韩露叫来,三个人坐在一起商议关于未来商业活动的事。陆柏霖把合同摊开,话还没来得及说,便被韩露抢了话头。
“不能影响我练习。”她说,“其他的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没问题。”陆柏霖笑得温文尔雅,“都交给我。”
媒体们自然不会不认得陆柏霖的车,更何况他根本就是故意将车开到这个地方,来向他们展示自己第一时间赶到这里这个事实的。
毕竟,在他打造韩露的策划案当中还有一条,便是“陆柏霖和韩露是情侣关系”。
当然,对着韩露,他不会把“这是策划的一部分”这种话明明白白说给她听,反正他即使说了,她也懒得听。而且他的时间很宝贵,没有必要浪费在对外行科普上。反正,他就像个忙碌而贴心的男朋友一样,在适当的,大家都看得到的时候给韩露送上相应的关心。韩露相不相信都无所谓,她相信了是假戏真做,公开拆台那便是傲娇女友,他们的形象已经设定成功,公众会按照他们自己喜欢的方式,对一切进行解读。
而且,韩露很有趣。陆柏霖并不介意在她身上挑战一下他的个人魅力。
陆柏霖追求韩露这回事,在网友嘴里已经传出了花来:蠢萌霸总x高冷女王,吃这个设定的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多。而且,他也的确在众人眼前演出了不少能拿来截GIF表情包的乌龙事件。比如在微博上假装披错了马甲和韩露耍贫嘴啊,现场直播的比赛上给韩露送花不小心滑了个跟头啊,在采访时故意说错话惹韩露翻白眼啊……等等。
一次韩露忍无可忍,在电视直播上问他是不是脑子有泡。当天便有粉丝分别截了韩露和陆柏霖的一对表情包,还加了一堆闪亮亮的滤镜。
韩露那张是她皱着眉的脸,头顶写一排:你是不是脑子有泡;另一张是陆柏霖笑得人畜无害的脸,下面写:你好我叫脑子有泡。
制作表情包的粉丝不遗余力地艾特着两个当事人。陆柏霖笑了一下,关闭了网页。韩露当天并没有看到,但在之后偶然被记者拿出这套情侣表情调侃,她脸色沉下来明确表示自己和陆柏霖并非这种关系,然而,事情如陆柏霖所料,没有人相信她说的话,并且,因她的极力否定而骂她“盛世白莲”,说她是一路靠陪睡总裁上位的花滑娼妇的也大有人在。
甚至还P出了图来,是只穿着一件吊带衫的韩露,坐在陆柏霖的大腿上。
陆柏霖当时严肃地给第一个发P图照片的网友发了律师函,表示决不容许玷污运动员的人格。他律师函前脚在微博上发出来,还没等刘伯飞那边转发表态,韩露后脚直接转发了那张P图,附文:瞎吗,我胸有这么大?
电脑前,正被流言搞得焦头烂额的刘伯飞立刻呛了一口水。他刷新一下,又看到韩露再发了一条:我再说一遍,我和陆总没有任何关系。
虽然韩露对所有人否定着这段情侣关系,但唯独对着韩树华是个例外。她认为这个脑子有泡硬贴上来的有钱男朋友可以当作自己胜过母亲的筹码——你看,她想,爸爸只会和你吵架,他最后可以甩开你不管。但是我呢?有人爱我,有人送我玫瑰花,有人对我笑,有人愿意接纳全部的我。
“有了花,”韩露轻蔑地笑着说,“当然就会有求婚戒指。”
“噢,是吗。”韩树华摇着头,“那我是不是要准备一下帮你带孩子了?”
“可以。我待会儿就宣布退役,结婚,生一个孩子,当家庭主妇。你不觉得也不错?”
“没错,我觉得好极了。很适合你,我觉得你可以躺在这里怀孕待产,真的。”
刘伯飞从医院侧门走到韩露的病房门口,正好听到了里面韩树华母女二人全然互不示弱的斗嘴。
韩树华也来了?他心里有些诧异。一方面是出于韩树华竟然这次能够来医院的意外——毕竟之前韩露几次受伤,她是完全连面都不露的,另一方面,他其实有些怵韩树华。
……毕竟这个老娘们儿……他心里想,实在是太彪悍了。
他站在走廊,听赵之心复述了一下韩露的伤情,虽然有了足够的预感,但心还是一下子沉进了谷底。
韩露的职业道路走得太顺利了,她并没有经历过那种巨大的落差,那种只有意愿顽强,但身体动作无论如何都跟不上的心理落差。
现在,她对将来可能发生的一切都还只是想象,无论多么可怕的想象,只要不是现实,就还存在一种莫名的对幸运女神的信任,似乎一切都可以像电影中上演的一样,在最后一刻总会迎来转机。
但现实远要残忍得多。
在刘伯飞和赵之心在病房内也渐息下去的吵嚷声中陷入沉默时,走廊尽头电梯处忽然一阵嘈杂,赵之心下意识地扭头看去,正看到陆柏霖带着几个脸熟的记者正朝这边走来。
他正想说什么,但刘伯飞先上前拦了一步。
“不接受采访。”刘伯飞简单直白地说。
“刘教练。”陆柏霖笑着说,“都是朋友。”
“平时就算了,今天不行。运动员需要休息,不接受采访。”
“给我们十分钟,马上就走。”
“不行。”
“……也好。”陆柏霖耸了一下肩膀,解释道:“我其实也是想来看一看韩露,一着急就没想太多。我也不希望打扰她休息。”
“知道了,请回吧。”
“那么,”陆柏霖点头,随即对身后长枪短炮的记者们摊了摊手。“就是这样。今天抱歉,韩露不接受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