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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番外二 绣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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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巧雅致的庭院中,几株南边移来的芭蕉随风垂摆着,花红柳绿间露出半扇微开的纱窗,一个二十出头的俪装少妇临窗而坐,低头专心地穿针引线。一个梳着双圆髻的小丫鬟端着茶盘过来,低声道:“四奶奶歇歇罢,都一晌午了,我给奶奶捏捏脖子。”

少妇抬起头,笑道:“好。”放下手中的绣绷,端茶轻轻吹着。

那丫鬟捏捶少妇的肩颈,嘟囔着:“……肩窝子都僵了,跟木头似的,奶奶不爱惜自己,回头四爷心疼,又给我们脸子瞧。”

少妇腼腆一笑,并不答话。

她自小喜爱针凿之事,做得一手好绣活,自进门后,常给嫂嫂和侄儿侄女,还有远处的太婆婆和婆婆做些衣物饰物,很是得了些夸奖。

夫婿几次叫她少做些,她只羞涩笑笑,那一次,她终倒问回去:“你可知我闺名为何?”夫婿生得清秀,心地纯良,却忽也打起趣来:“我知道,叫小老鼠。”她佯嗔着不依,夫婿被捶得直笑,才道:“好了好了,小生不敢……嗯,我听岳母叫你二丫。”

她羞涩道:“那是乳名,浑叫的,我可有个正经闺名,叫做,绣巧。”她伸指头在空中慢慢地划出两个字,浅浅的骄傲。

“大嫂和三嫂那么能干,有学问,有见识,我是拍马都撵不上的,总算还有这点活计能见人,就叫我显显本事罢……”她放低声音,“天冷了,香姨娘腿脚不好,我给她做个护腿。”

夫婿目中爱怜满溢,凑近她耳边轻声道:“论读书,论做人,我也是拍马撵不上两位哥哥的,咱们整好一对儿,一辈子不分开。”

绣巧心中甜蜜,幸福得快要飞起来。夫婿又体贴温柔,心底纯良,屋里没半个多余的,小夫妻成亲至今,从来都是甜甜蜜蜜,有商有量,连脸都没有红过一次。

众人皆说她是有福的,这些年来,同沈家一道发迹的人家中,嫁入高门的姊妹也不少,却鲜有她过得好的。

盛家是满门簪缨的书香门第,阖府的男人,各个都有功名在身,几位姑娘结的亲事也好,姻亲中不乏显赫权臣,真正的富贵双全。

公爹为人和善,立身颇正(在绣巧眼中看来),虽不好多见儿媳,却是几次三番训示几个儿子要先齐家,方能万事顺遂,切不可做出宠妾灭妻这种祸害家宅之事。

单为了这一样,夫家里那位文采名扬京城的三哥,就挨过公爹不止一次板子和怒骂,次次都要靠三嫂去救。

绣巧就目击过两回。一回是三哥在外误交损友,被引着逛了次青楼,还结识了一位卖艺不卖身的‘奇女子’;吓得公爹脸色发青,足足关了三哥两个月不许出门,还有二十大板,罚抄了五百遍盛氏家训——其中有一条,是盛家子弟决不可与青楼女子有牵连。

其实,绣巧颇觉公爹有些过了,读书人多爱附庸风雅,连她那书呆子的二哥都逛过青楼,逢场作戏而已,哪个正经公子哥儿会当真的,公爹何必气得那么厉害,三哥到底是做了爹的人,也太不给面子了。

谁知夫婿却叹气道:“你不知道,我们原先有位伯祖父,曾祖父留下的万贯家财,还有亲生的闺女,好端端的一个家,全毁在一个青楼女子手中。我们小辈们是没逢上,可父亲却是亲眼所见的。”

还有一回,却是春闱前两个月,三哥书房伺候的一个丫头忽传出有了身孕,彼时公爹正卯足了劲儿督促儿子备考,乍闻此事,当即发作起来,把三哥书房里外里服侍的罚了个遍,还把那怀孕的丫头撵去了庄子里,发狠话道‘若此回再不中,就不留子也不留母’。

后来,三哥果然中了,还是二甲头几名。

其实三哥十分聪明,文采卓佳,人也热心,自打盛沈两家结了亲,就很热诚地带绣巧那书呆子二哥到处见世面,赴经义会,引荐了好几位大儒高士,沈二哥喜不自胜,连连跟沈父沈母说这门亲事结得极好。

三哥缺的,不过是那种骨子里的毅力,时不时会掉下链子,需要刚毅果决的人来把他扳回正途——例如公爹,例如……三嫂。

其实三哥虽爱个花儿草儿,但对三嫂却非常敬爱……嗯,几乎是敬畏了;不过,三嫂处事公明正道,手腕了得,也当得起这份敬意。

一开始,绣巧看三嫂肃穆威严,不苟言笑,不如大嫂和蔼可亲,很是战兢了一段日子,待日子久了,她发现三嫂其实为人很好,很愿意耐心地教她理事待客的道理。

她喜滋滋的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夫婿,谁知夫婿失笑道:“三哥那样的,三嫂若不板着脸,紧着些规矩,屋里就全乱套了;至于大嫂……你也见过大哥的,像他那样的,若大嫂再不说着些,笑着些,那日子还能过么。”

提起长兄,绣巧忍不住吐了吐舌头,表示扛不住。

盛家长子长媳赴任在外,迄今为止,绣巧只正面见过这位大哥一回,却觉得比见公爹还紧张,有这种感觉的并非她一人。三哥在公爹面前,偶尔还敢嬉笑几句,父子共论诗文,但在长兄面前,他只得老实的垂手而立,连眉梢都不敢多动一下。

那年三哥的嫡长子能张口叫人了,奶声奶气的极是可爱,三哥见公爹喜欢,便磨着想把庄子里的生母领回来,“……实在不成,叫姨娘见见孩子也成呀,好歹,好歹是她的亲孙子……”

听说当时三哥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

公爹似也有些心软,可惜三哥运气不好,恰逢大哥有急事回京述职,得知此事,当即一眼横过去,三哥立刻就哑了。

“领回来作甚?再来祸害人。”

大哥当面不说什么,转身叫上幼弟,三兄弟关起门来说话,“你看看家中的姊妹,除了四妹,哪个不是夫妻美满,儿女绕膝。若非林姨娘,四妹的姻缘焉会至此!身为妾侍,非但对老太太和太太无半分敬畏之意,连老爷的主张都不放在眼里,胡作非为,仗着什么,还不是有你这个儿子!”

盛家四姑娘的事,绣巧也略有耳闻,当年梁家公子众目睽睽下一抱,成就婚姻,不可谓不惹人非议,虽梁盛两家对外声称是意外,但好些人家都暗自议论,说是盛氏治家不严,纵得小妾庶女竟敢在外公然算计侯门公子。

总算后来结成了亲家,一张盖头全遮掩了过去,议论才渐渐没了下来。

“你也是做爹的人了,倘若将来有个侍妾,也仗着得你宠爱,庶子出息,照样胡作非为一遍——反正只需几年,又能杀回来——你当盛家的门楣经得起几遍糟蹋。”

大哥说话并不如何高声,语气淡淡的,话语却如针扎般,处处见血,三哥当时就汗水涔涔下来了,到后来几乎要哭出来了。

这时,大哥忽温和了声音,亲自扶着三哥坐到身边,柔声劝道:“咱们身为男儿的,成人前靠出身,成人后靠本事。你如今已不是父母膝下的稚子了,有了妻子儿女,将来还要独个儿撑起一个家,若没个定算,只由着心中情意摆布行事,岂非与妇人无异!”

“若你记恨大哥,将来父亲百年后,咱们兄弟不来往就是了。我们虽非同母所生,可到底是骨肉血亲,难道我不盼着你们两个日后好?纵不指着你们光耀门庭,但至少要能立身立世。男子汉大丈夫,是非在前,情分在后,不是让你无情无义,而得把情分笼在章程里!”

据夫婿说,到最后,三哥抱着大哥的腿痛哭流涕,连声哭嚎自己的不是,指天发誓再也不糊涂了,一定要以家门为重;无辜的幼弟也被训诫在内,一起表态发誓。

被训傻了的夫婿回屋后,半响才回过神来,抱着心爱的小妻子呜呜——这是绣巧所知道的三哥最后一次试图接回林姨娘的尝试。

据说事后,老太太也来了一封信给公爹,直接道‘只要她活着,就别想接回林姨娘’,至此便连公爹也不再提了。

“祖母又何必呢?反正大哥已说服了三哥。”这样岂非自招儿孙嫌恶。

夫婿叹道:“祖母就是这样的人,虽不爱说话,心里却是再慈悲也没的了。她怕父子兄弟生隙,便想将不快都扯到自己身上。”

绣巧没见过这位祖母几回,她生性害羞,又不会找话题,便在老太太跟前也不知说什么,只觉得老太太有些冷漠,不好亲近,可日常闲来说话,夫婿总道祖母是全家最真心真意的人。

想了一整圈,绣巧发现自己竟然漏了王氏,做媳妇的,有时伺候婆婆比伺候夫婿还要紧——可她完全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她正经的婆婆长年待在老家家庙中。

做什么呢?替体弱的老太太祈福。

很诡异的说法。便是天真如绣巧,也知道里头不简单,可她生性听话胆小,不该她问的,从不多问半句。

正经婆婆不在,家中倒有个副手婆婆可伺候,香姨娘。

出嫁前,沈母曾担心女儿该怎么跟这位庶婆母相处,轻不得,重不得,谁知这番操心全是多余。

香姨娘出乎意料的明理,从头至尾只称呼绣巧为‘四奶奶’,待之恭敬客气,与对三奶奶柳氏并无多少区别,从不对亲生儿子屋里的事多一句嘴。后来绣巧得知,他们成亲不久前,还是香姨娘跟公爹说,把夫婿屋里伺候的两个通房先行妥善打发了。

香姨娘生得并不甚美艳,远不及公爹身边伺候的那个菊芳姨娘,但自有一份清秀淡然,笑起来时,尤其和夫婿相像,只是眼底多了许多操劳,憔悴。望着她一把年纪了,还常站在公爹屋前打帘子,端水递茶,绣巧平白难过起来。

缝纫技艺好的人,大凡眼力不差,绣巧细细观察香姨娘的身形许久,然后偷偷做了一套贴身小衣,轻软的棉料,细密的阵脚,像给娘家的母亲做的那样,怀着感恩的心,一针一线,做的尤其用心。然后,叫小丫鬟偷偷送过去。

香姨娘收了衣裳,什么也没说,只是望向绣巧的目光愈发温柔些,以及几分叫人心酸的感激。绣巧心中高兴,此后便常做些贴身的小物件,冬天的暖帽,夏日的坎肩,还有柔软舒适的软拖,精致的手笼……香姨娘也暗地叫人传话,叫绣巧别再做了。

绣巧很乖地点点头,过一阵子,接着做。不久,夫婿就知道了。那日夜里,他搂着她坐了良久,头沉沉地挨在她颈边,她能感觉到肩上一片湿漉。

进门后大半年左右,香姨娘忽然病倒了。

不过是偶然风寒,竟久病不愈,那位京城极有名的老大夫叹息道,‘操劳忧心太甚,时日久了,身子便慢慢拖垮了’,好容易待病愈了,竟生生瘦了一圈,衣裳显得空荡荡。

绣巧忽想起那一年,沈国舅的大邹氏夫人也是这样,大夫说她操劳了小半辈子,劳心忧神,内里已掏空了,便连寻常的小病也经不住了。

想香姨娘自小凄苦,无父无母被卖了来,在府里无依无靠,大妇脾气不好,她得小心应酬着,更有得宠的林姨娘,得处处提心吊胆,不敢有半分显山露水,提着脚尖过了十几年,好容易把儿子娶妻成家,有了功名,她还得继续熬着。

绣巧一阵心酸,有次去探病,趁屋里没人,她轻悄悄地挨过去,凑到香姨娘耳边:“姨娘定要保重身子,长命百岁,将咱们分家出去,还指着姨娘教我怎么过日子,教孩子呢。”

香姨娘的眼眶忽得涌上泪水,无力轻拍她的手,低声道:“你是好孩子,四少爷能讨了你做媳妇,是他的福气。”

若是换做大嫂三嫂这样名门望族出来的贵女,没准还拉不下面子,放不下身段;可绣巧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负担,她是沈母贴心的小女儿,自小没学过什么高级的规矩,在父母身上撒娇耍赖惯了,如今换个人,做起来也是一般的驾轻就熟。

她常趁无人时,挨到香姨娘身边咬耳朵。

“姨娘,相公还跟孩子似的呢,昨儿读书到半夜,没烫脚就上炕了……”

“姨娘,我叫相公夜里一定要吃宵夜,可他读着读着就忘了,他不听我的,回头您去训他……”

“……姨娘,相公生辰快到了,他爱吃什么,咱们一道做给他吃,好不好?”

大约是有了念想,香姨娘的精神慢慢好了起来,私底下待她愈发亲厚,明面上,却依旧不敢显露太多,婆媳俩便如捉迷藏般,有个小小的,温暖的秘密。

旁人也许不知,但绣巧总觉得她那聪明伶俐的三嫂早察觉了,只是重来不点破;后来,妯娌俩混熟了,三嫂曾叹息道:“其实香姨娘……你和四弟这般,已是很好了。”

绣巧明白她的意思。

三哥虽处处比夫婿强,但有一点,却是大大不如的;等到分家那一日,三哥真把那位不安分的林姨娘接去同住,三嫂就麻烦了。他们两房正好相反,绣巧盼着早些分家,好接香姨娘出去享享清福;而三嫂盼着晚些分家,最好能先熬死了林姨娘。

不过,那位林姨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居然把三嫂这样水晶心肝的人,烦扰得不行。

直到一年多后,绣巧才有机会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林姨娘,这位当年宠极一时,连正房太太都要退让一射之地的厉害人物!

那是一个夏日早晨,三嫂照例要去庄子上看望林姨娘,绣巧也要到乡里去看望病重的乳母,两边正好顺路,妯娌俩便结伴同行。

绣巧知道自打太婆婆和婆婆都离府后,林姨娘便常给三嫂找麻烦,时不时央人去带话,一忽儿病痛了,一忽儿要死了,三嫂不欲叫三哥去见林姨娘,只好自己去。

这种事,三嫂定不愿叫人看的,绣巧很乖觉,打定主意提早分道扬镳,免得三嫂尴尬。谁知那日热得格外早,她本就不惯京城这种透不过气的闷热,轿子又颠得厉害,还不到半路,她就中暑晕了过去,随即人事不省。

待她悠悠醒转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厢房里,身下是简便的草席,青青的竹帘子后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绣巧全身无力,一时叫不出声来;只听帘外两个声音似在争执——

“……我劝姨娘消停些罢,相公是不会过来的。老爷早吩咐过的,相公敢来见您,就打二十大板,再敢来,就三十大板,这么累上去。姨娘和相公好歹母子连心,就饶了相公的皮肉之苦罢。”声音清淡柔和,是三嫂的声音。

“放屁!我生他养他,别说二十大板,就是替娘去死了,也是个孝字!”一个粗俗暗哑的声音放肆道。

难道这个就是林姨娘?怎会这样。绣巧有些迷迷糊糊的想着。

“姨娘还是不明白。若是名正言顺的娘,那是自然孝字当先,可您,这‘娘’前头还有个‘姨’字呀。说句不好听的,便是相公有朝一日能诰封老母了,那也先是正头嫡母,若剩下的恩典,才轮到您。您若是气不过,下辈子投胎,千万别给人做小呀,便是再苦再难,好歹明媒正娶,这样生下出息的儿子,您想打就打,想见就见。也省的这儿生干气不是?”

三嫂好厉害的口舌呀,平日那么端庄持重的,没想刻薄起来,这么厉害。

绣巧努力想挣扎出迷糊来——后面几句话就没听清,只知道那个难听的声音不断在咒骂吓唬,三嫂则好整以暇的调侃讥讽,大占上风。

“……好好,你现在仗着有人撑腰,敢对我这般无礼,你给我等着瞧!等将来我儿分了家,接我出去孝顺,看我怎么收拾你?!”

三嫂忽发出一阵高亢的轻笑声,带着一种自嘲的意味,然后淡淡道:“真到了那时,您怕也是不会如意的。”

“有爹生没娘养的小贱人,你说什么?!”

三嫂低沉了声音,缓缓道:“林姨娘,时至今日,你还不明白你当年是为什么才被逐出府的么?相公这人,骨子里和公爹其实是一种人,他们最看重的,既非贤妻,也非宠妾,而是他们自己。公爹一心想要光耀门第,你碍着他的路了,自然得让开;相公呢,他喜欢吟风弄月,无忧无虑地过日子。”

说到这里,三嫂直接讥讽起来。

“分家总要十几年后罢,那时相公怕早已有声望,有地位。他会为了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庶母,来为难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妻室?得罪我柳氏一族?我的哥哥叔伯们是死人么!还有我的儿女们,到时都长大了,读书的,有功名的,好好嫁人的,我是他们的嫡母,你算什么?!你说,相公会为了你,得罪这一切一切,在他的那些清贵的,有才气的,不沾半分俗气的诗友,同窗,同年跟前,丢这么大的人么?!……”

后面两人又吵了什么,绣巧已记不清了,只依稀觉得那难听的声音愈发节节败退,然后她一阵头晕,又昏睡过去。

再度醒过来时,只见三嫂又是那副端庄高贵的模样,笑吟吟的坐在她床边:“瞧你这没用的,今儿也别乱跑了,先回府罢。”

绣巧自是连连点头,半句不提适才听到的话。

被扶着出屋时,她看见一个粗糙的半老妇人站在门边,身形臃肿肥胖,布满横肉的脸上依稀可见清丽的眉目,与三哥和四姑奶奶有几分相似,两个婆子强行想把她扯回屋去,口中呼着‘林姨娘’云云。

原来这就是林姨娘?绣巧心中微微失望。

她曾听说,林姨娘刚犯事那阵,被贬到庄子里后还不安分,不断地寻死觅活,伺机逃出去。当时王氏正掌权,要收拾这个昔日的仇敌何其容易;便以防止林姨娘寻死为名,将她关进一间只有一扇小小高窗的小小土屋里,每日只给三碗猪油拌板。

林姨娘当然并不真想死,只好吃了,又没得可走动,越吃越想吃,半年下来,便成了个肥猪婆。

绣巧暗暗打了个寒颤。

好生阴毒,狠辣!生生毁去一个女子最重视的美貌和窈窕。

听说这是王氏婆母的姐姐给出的主意,后来这位姨妈不知哪里去了,连带康家也不大来往了,绣巧很松了口气,能想出这种主意的人,她怕见得很。

这日的事,她没跟任何人透露,只在一次回娘家时,跟沈母说了。

沈母叹气道:“你三嫂也不容易。那姓林的,你也不必过于怜悯,这种人,是报应。”又道,“你也别理这些有的,没的,当下要紧的,你得赶紧有身子呀!”

绣巧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

家境富裕,门第清贵,出入都有面子。婆婆不在,太婆婆不在,长兄长嫂都不在;公爹和气,三哥和气,三嫂更加和气。她不用站规矩,没有婆婆需要伺候,没有妯娌需要麻烦,更加没有爱沾花惹草的夫婿来伤心。

这样舒坦悠闲的日子,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成亲已近两年了,她还未有身孕。

夫婿和香姨娘待自己这样好,想想都觉得对不住他们,绣巧含着泪提出,要找个好生养的丫头开脸;话还没说完,就叫香姨娘训了回去。

“傻孩子,成亲三四年才开怀的妇人多了去了,你们才多大,再说了,家里儿孙那么多,不差你们传宗接代。你着什么急呀!”

绣巧心里感动,却愈发过意不去,就一天天瘦了下去。夫婿看不下去,便决意去求老太太帮忙,找白石潭贺家老夫人给看看。鸿雁来去,老太太来信答应,还道贺家老夫人半年后会进京,到时她豁出老脸,再请人家劳驾一回便是。

“真,真的能行?!”绣巧噙着泪水,满心希冀。

夫婿为了宽她的心,拍着胸膛将那位老夫人的医术狠狠夸了一通。

“你不知道,当年大姐姐也是五六年没有身孕,叫贺老夫人瞧过后,一举得男,三年抱俩,眼下都快四十了,还收不住呢,这不,又有身孕了!这些年,咱们光是给大姐家的外甥和外甥女的压岁钱,就好大一份呢!所以,待这回请贺老夫人瞧过后,咱们也可着劲儿地生,好歹把本钱都要回来,不然岂不吃亏!”

绣巧生性老实质朴,当下破涕为笑,不疑有他。

沈母知道这事后,也是感动地红了眼眶,连声对沈父道:“老头子,我当初说什么来着?这才叫书香门第,有规有矩,有情有义,那些动不动三妻四妾的,不过是假斯文,假道学!”

笑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拿钟家闺女说事。

当初沈母想聘钟家姑娘为长媳的,谁知钟夫人却瞧上了两广总督周大人之子,现在京城读书的。门第是好门第,可周家是四世同堂,三房共住,家里叔伯兄弟妯娌小姑表亲一大摞,绣巧听了几遍都没记住谁是谁。

钟家姐姐一直跟她要好,出嫁后没少回娘家哭诉夫家日子难过,每日从早到晚,累得一刻不得歇息,吃不得好吃,睡不得好睡,几乎快撑不住了。

绣巧觉得吧,倒不能怪周家不对,人家就是那样的人家,实则该娶像大嫂和三嫂那样的媳妇;自小训练有素,知道怎样周旋妥帖,一大帮亲戚招呼起来游刃有余,绝无半分露怯的——像她家和钟家这样的,半路暴发的,怎能相比。

记得那年阖家团聚过年,又恰逢老太太大寿,家里摆了三日的流水宴,又有唱堂会,邀杂耍,僧尼念经祈福,前后有五六十户人家来拜寿。

每家是什么来历,上门的女眷是什么辈分,该怎么称呼,摆座位时怎么排序,哪几家素日不和的,不该坐一道,哪几家是姻亲,血亲,转折亲,该坐一道的,有几位老夫人闻不得什么香,有几位夫人吃不得什么,前头车马怎么停靠,喂养饲料,招呼小厮车夫,里面婆子怎样迎客,安置丫鬟,贴身物件……

她那神奇的大嫂,连鬓发都没乱一丝,汗都没沁一点,始终笑得那样得体亲切,轻轻松松就把里里外外安排得周全完美,一边在门外向十几个婆子分毫不乱地吩咐下去,一边还能到筵席间给老太太们布菜,说笑话凑趣,多少老诰命夫人都夸的。

当时,绣巧就看傻了。

还有三嫂,那年办中秋时还怀着身孕,偏她刚进门,啥也不懂,三嫂笑着摇头轻叹,挺着大肚子,轻描淡写就弄妥当了;她只需要提着筷子,坐到桌旁开吃就行了。

别说主子了,就是底下人也差了十万八千里,大嫂和三嫂身边那些个经年的妈妈媳妇,个顶个都是以一当十的能手,这都是多少代的世仆累积训练出来的。

她家倒是不缺银子,可哪里拿得出这些!身边只有几个才买两年的傻丫头,取其老实敦厚罢了,唯一顶用的乳母,最近又回家养病去了。

算了,不比了,人比人气死人。

何况绣巧本就没什么争强好胜的心,如此,反倒和两个妯娌相处融洽。

在这种心态下,绣巧继续过她单纯快乐的日子,每日刺绣,做香囊,做衣裳,该吃吃,该睡睡,把身体养好,掰着指头一日日数着贺老夫人进京的日子。

大约是放宽了心的缘故,这阵子她特别容易长肉,夫婿见她这样,只有高兴的份,眼看身子渐渐丰腴起来,又爱吃,又爱睡,这日居然一气啃了十几个杏子。

刚好这时香姨娘来送东西,绣巧很热心地把半盆胖杏子塞到她怀里,“姨娘您吃,您吃,这回的杏子特别好吃。”

香姨娘推脱不过,笑着拿起一颗啃了口,当即被酸掉了眼泪,惊呼道:“酸成这样,你怎么吃下去的!”

绣巧傻傻道:“酸么,我不觉着呀。”多好吃呀。

香姨娘眼中慢慢透出喜悦的光彩,摸着她的额发,笑道:“傻孩子!”又转头去问小丫鬟,“笨妮子,你家奶奶多久没换洗了?”

小丫鬟呆呆的,“这个呀,哦,嬷嬷教过我的,我有记的,好像蛮久了,姨娘您等等,我回屋去翻翻簿子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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