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人都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统统跪了下去。张副将很想说皇上只是下令,没有必要都跪下吧?
结果抬头看着帝王这脸色,小腿一软,不知为何跟着就跟其他人跪成了一片。
帝王之怒,浮尸千里,血流成河。
“顾家朝南,谋逆犯上,欺瞒君主,刺杀皇后,罪无可赦!”顾朝北一字一句都像是诛心之言,眼睛看着远处天与院墙头的交界,冷声道:“见者可斩,赏金万两。”
众人都叩头,领命倒是有所迟疑。张副将抬袖子一直擦着额头上的冷汗,犹豫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皇上,令何人前去追剿?”
顾朝南可还牵扯着顾丞相呢,虽然已经是叛贼,但若当真领命去斩了,往后的官场之路,可还怎么走啊?
众人心里都有顾忌,神色上也显露出了一二。
顾朝北平缓了心情,沉默了一会儿道:“朕亲自去。”
“这…”张副将惊讶地指了指屋子的方向,皇后娘娘还没有清醒,生死一线,皇上要亲自带兵前去追剿反贼?
顾朝北没有解释,转身回去屋子里,又再度关上了门。
床上的人双眼紧闭,刘太医已经做好了拔箭的准备。帝王问:“皇后活下来的可能,有几成?”
刘太医捂着自己的脖子,犹豫了一会儿,很老实地往册子上写了个字。
叁。
帝王深吸了一口气,捏着手道:“拔吧。”
若是生,他陪她,往后不管风雨几何岁月多变,他都陪她到进棺材的那一刻。
若是死,那他抚养思归至可以接替皇位之时,而后便也下去陪她。她等了自己这么久,黄泉路上一定也会再等一等自己。
她一直端庄典雅,他却是吊儿郎当;她曾说哪怕粗茶淡饭,能有人一心待之,也是幸福。他没能给她幸福,反而还让她受了不少委屈;她拼命为他守住了京城,又拼死替他守住了邺城,而他每次都来得晚了,这次竟然差点再也见不到她。
他真是个不好的夫君,偏生以前年少轻狂,还敢翻了她的窗户,大言不惭地说要娶她为妻。娶回来这么久,却一直没能让她安稳无忧。
甚至现在她命悬一线,他却突然不敢留在这个房间里,说了那两个字之后,竟然卑鄙地想走。
“等……”喉咙微紧,看着刘太医即将动手的动作,皇帝开口道:“等朕再看看她。”
刘太医停了动作,十分识趣地转身去烘烤等会要用的刀和针。顾朝北走到沈归燕的床边,仔仔细细地,将她的眉眼和轮廓都记在心里。然后低头,轻轻吻上她苍白的嘴唇。
“她若是没能活下来,你就不必让人告诉朕了。”顾朝北勉强笑了笑:“朕要去杀反贼,有些忙。若是她侥幸活下来了,无论什么时候,你也可以派人去知会朕,朕会在黎江边上等着。”
刘太医听着,忍不住小声嘀咕:“何不留下来看着?”
“要是没人来知会,朕会当皇后喜爱山水,已经去远游。”顾朝北站直了身子,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其他的话,朕不听。”
刘太医怔愣,看着顾朝北打开门出去,心里莫名地也有些悲怆。
这分明是懦夫的逃避,却叫他觉得悲伤之意弥漫整个房间,帝王的背影,也头一回叫他个半百的老人看得鼻酸。
顾朝北出了门就白着脸一路快走,时值黄昏,天马上就要黑了,帝王却去了军营,二话不说便点兵道:“追击顾朝南,现在动身。”
将士们今日大战,都很疲惫,顾朝北指挥打仗,应该更累才对。但是眼前的帝王就跟打了鸡血一样,翻身上马,迅速地就集合士兵奔赴黎江。
久经沙场的将领都有些扛不住,帝王却跟没事人一样,一路都没让休息。
太守府里,刘太医给沈归燕拔了箭,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反应,沈归燕还是昏迷不醒,而且气息更加微弱。摸了摸她的脉搏,刘太医瞳孔微缩。
旁边房间的大皇子一不小心打翻了杯子,“啪”地一声。诺儿连忙进房间去收拾,一边收拾一边道:“我娘说打碎东西都是不吉利的,殿下快跟着奴婢念‘碎碎平安’。”
明思归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别开头没说话。
张副将在擦剑,剑身太过锋利,一不小心也割破了手。不知哪里飞来的乌鸦,在太守府上空叫了两声,瞬间四周都像是灰暗了一样。
帝王不停歇地赶路,很快赶上了顾朝南的残部。顾朝南大概是没有想到帝王会这么快来,有些手足无措。
黄色的士兵将蓝色军营包围,顾朝南和许梦蝶都出来了。
他们背后是黎江,退无可退,前头皇帝的神色,怎么看都不是来劝降,而是来一网打尽的。
许梦蝶有些恍惚,看着顾朝北的脸,喃喃道:“若不是我,你早该死了的。”
她偏偏救活了顾朝北,现在却被他逼得走投无路。命运为何总是要如此捉弄人?前世她是因为害了顾朝北而被沈归燕斩首,今生难不成她要因为害了沈归燕,而被皇帝逼死?
不该是这样的啊,分明一切都在她计划之中,他们可以拿下邺城,杀了皇帝,回去拥立新帝的,顾朝北为什么会这么快,这么快地回来了?
再晚一步,她的计划就大功告成了。
“皇上。”顾朝南远远看着顾朝北,还有些叹息:“您亲自来了。”
顾朝北没有说话,只安静地举起了手里的弓矢。
对准的先是许梦蝶。
许梦蝶微微一抖,摇头道:“不…我一介女流,罪不至死。皇上若是想不费一兵一卒,拿下这些残部的话,就不该杀了我!”
讥讽地笑了笑,顾朝北摇头,他这满腔的怒火,非鲜血不能洗净。杀戮就杀戮吧,那又如何?他现在的心里,对人命没有半点感觉。
顾朝南一把将许梦蝶拉到了身后,抿唇看着顾朝北道:“皇上,罪臣之过,赔命不足以抵。罪臣愿意投降,但求皇上不杀梦蝶!”
许梦蝶咬牙:“你疯了?咱们现在能做的,不过是背水一战,你若是投降,我们两个谁也逃不掉。”
“何必还要逃呢?”顾朝南沉沉地叹息:“梦蝶,我们走错路了,到这里,已经是死路。”
“我才不信。”许梦蝶冷笑道:“上辈子叫我死得那么惨,我都能重活过来,天无绝人之路。”
顾朝北慢慢将弓矢拉满,没有理会他们说的话,顾朝南挡着,那就先杀他好了。
曾经是谁给他说,这宅院之中生存艰难,你我兄弟同心,就不怕旁人欺负。又是谁每次都站在他身后,跟亲兄长一样帮他助他,替他打下半壁江山,令他全心全意信任,却又暗存不轨之心,要在他背后捅他这么一刀子。
休怪帝王无情,帝王有情的时候,已经吃够了教训。
箭出极快,顾朝南闭上了眼睛,许梦蝶却硬生生将他推开了。
飞箭入肉,不知是不是也和燕儿身上的一样疼。帝王静静地看着前头站着的人,终于开口问:“你做什么?”
许庄周咳了一声,一口血吐在了地上。
“皇后娘娘欠草民一命,草民来讨回。”许庄周站得笔直,脸上难得还带着笑意:“草民想求皇上,放过草民的姐姐。”
顾朝北沉眸,旁边的援军将领上前来小声道:“能将皇后娘娘接回城中,这人立下了汗马功劳。”
若不是他与张副将商议好,自愿献身吊在那桅杆之上,想必皇后也回不来。
帝王的神色柔和了一些,低声道:“是啊,他救了燕儿的命,所以现在燕儿才能活着。”
燕儿还活着。
沉默了一会儿,顾朝北道:“朕允你了,放你姐姐一条生路。”
许庄周轻轻松了口气,身子笔直地倒在了地上,溅起些许灰尘。血从泥沙里渗进去,颜色很深。
许梦蝶傻眼了,呆呆地看了他许久,才慢慢地走过去:“庄周?”
“姐姐。”许庄周已经闭上了眼睛,却还笑着在说话:“周太师说,人行不正,必为所诛。你不喜欢听人劝告,我也不劝你什么。能再活一次,就莫要再强求不属于你的东西了。”
许梦蝶眼神空洞地看着他,她有强求过什么吗?这一步步,不都是理所应当的?
这可真是个讨厌的人,分明是他害得自己失去了沈归燕那张王牌,害得自己与朝南现在被堵在这黎江之边,却又是他非跑出来,替她挡下这一箭。
要她消气吗?这样的弟弟,她下辈子才不会要他呢,这个背叛了她的人,就算死了她都不心疼。
嘴里小声碎碎念着,眼看着许庄周没了呼吸,身子在这风沙之中越来越冰冷,眼里的泪水还是忍不住一颗颗地砸落下来,落在他尸体的旁边。
“下一辈子,我们还做姐弟。”
笑着陪她被砍头,笑着替她去送死,这种傻子,谁还要再看见他!
“梦蝶。”顾朝南拉起她,低声道:“回去京城的时候,将庄周厚葬了吧。”
“要回京城你回。”许梦蝶沙哑着嗓子道:“我不回。”
帝王冷哼一声,挥手就命令身后的士兵进攻,顾朝南已经想投降了,但是与许梦蝶僵持在这里,顾朝北不耐烦了。
铁骑踏破四周,许梦蝶大喊了一声:“出兵!”
四周的人拿着刀剑,不知所措地看着顾朝南,顾朝南闭了闭眼,无奈地点了头。就随她这最后一回吧,也只有这一回了。
还没来得及收拾地上许庄周的尸体,四周的人都已经汹涌而上,有人的马蹄从许庄周的身上踏过,许梦蝶睁大了眼睛,尖叫了一声。
“不要!”
人群是停不下来的,既然要最后一战,谁还听得见其他的?
许梦蝶疯了似的挣脱开顾朝南的束缚,往许庄周的尸体那边跑。马蹄和脚肆意踩踏,周围都是厮杀的人,许梦蝶张着嘴巴哭着,被人撞在地上,便慢慢往那个方向爬。
顾朝南想上去将她重新拉回来,顾朝北的第二支箭已经离弦。
“嗖”地一声,帝王的羽箭飞进了他的胸膛,力道十足,一箭穿心。
“万两黄金被朕自己拿了。”顾朝北轻笑了一声,丢开弓,静静地看着人群里胡乱窜着的许梦蝶。
她还没有来得及回头,还在找她心爱的弟弟。
他会留她一命的,答应了人,就要算数。顾朝北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策马退到后方。
将领一死,残部几乎就直接投降。月亮升到正空中的时候,顾朝北听见将领来禀告:“已经将残部全部拿下。”
“嗯。”帝王点头。
“顾朝南的尸体…该如何处置?”将领小声问。
帝王道:“做副上好的棺材,送回京城,就说是在与番邦的大战之中,光荣殉国。”
将领领命去了。
顾朝北就在这黎江边看着江上月,静静地等着。
战场上除了尸体什么都不剩,许梦蝶身上脏了头发乱了,很茫然地坐在一边。没人来动她,但是也没有人来接她。
朝南呢?庄周找不见了,还可以让他来帮着自己找啊。许梦蝶想,他的眼神比自己好,一定能快些将庄周的尸体找到,她会带他回京城的,他要她活,那她就与朝南什么都不要了,好好地活。
然而,她连朝南都找不见了。
有人来给她说,顾朝南死了,许梦蝶没有听进去,她才一会儿没看见他,怎么可能就死了。
她也在这黎江边等着,等着朝南来接她,然后他们一起去安葬庄周。
天渐渐亮了,帝王坐在马上一夜,将领担忧地过来道:“皇上,不回邺城吗?”
“不,朕在等人。”顾朝北笑得倾国倾城:“没有等到,朕就晚些回去。”
等什么人?将领很想开口问,但是看着皇帝脸上的表情,突然就有些哽咽。
若是燕儿没事,刘太医就会派人来知会他,他怕错过那人,所以,就再等上两天吧。
黎江水悠悠,长流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