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夏玉瑾早早在叶昭的逼命催促下起来,被两个女土匪监视着穿上银白色狐裘,镶着珍珠纽扣,头上束着同色珍珠冠,冠旁垂下两条长长的红色丝绳,各吊着个白玉扣。然后抱着他的小暖炉,打着哈欠,踏银顶黄盖红帏舆轿后,就继续靠着软垫打瞌睡。
叶昭身着单薄的莲青色云纹长袍,深色避雪靴,用雕虎纹的玉簪简单挽起长发,手时不时按着腰间秋水长剑,正精神奕奕地盯对面那个不省心的家伙,她不信对方会乖乖妥协,却不知会玩什么花招
舆轿停,夏玉瑾被拍了几下,自觉醒了,脸色依旧很难看。
叶昭依旧牢牢盯着他的行动。
叶家没有同辈,几大总管排列得整整齐齐来相迎。
夏玉瑾沉着脸下车后,环顾四周,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个比太阳更灿烂的笑容,态度端得斯文和蔼,若是不认识他的人,都会觉得这是个再善良不过的男人。
他还与叶昭并肩而立,虽没有搀扶,看起来颇为亲密。
前来迎接的叶家众人都重重地松了口气,争先恐后地上前给姑爷问好,还顺便在他身上左右偷瞄,仿佛想看出点什么来,然后转头回去报告。
夏玉瑾给看得糊涂,趁去正厅的路上,悄悄问叶昭:隔那么久才回门,他们那么担心我对你不好
叶昭犹豫片刻,简单嗯了一声。
哪有的事快嘴的秋华却笑嘻嘻地抢着插话道:他们一直在担心将军在新婚之夜把你揍得下不了床,紧张得要命。如今见你平安无事,终于放心了,哎你都不知道大家是怎么传的
闭嘴,叶昭赶紧喝住她,以前对你们太过放任,导致越来越没规矩了
秋华扁扁嘴,不再开口。
夏玉瑾白着脸问:他们怎么传的
叶昭叹了口气:你还是别知道好。
正厅内,满头白发的叶老太爷手持龙头拐杖,端坐太师椅,见了他们进来,想起传言,一拐杖砸去叶昭头上,训斥道:从小到大,就知道蛮横好斗也不看看人家细皮嫩肉的,也舍得欺负白活了你然后他亲切地对夏玉瑾道,若是阿昭对你太凶,就来和太爷爷告状,看我不把她揍成猪头模样
夏玉瑾的表情抽搐了好几下,终于保持住笑容,连连点头。
叶昭揉揉脑袋,无奈道:我真没欺负他。
老头子还不知道你这德性叶老太爷又给了她一下子,气呼呼地说,书读到狗肚子里去,整天除了打架还干过什么正经事也不知谁能忍住跟你成家过日子,等你爹从漠北回来我就让他好好收拾你这皮痒的家伙
夏玉瑾不明就里,插口问:漠北你爹不是已经
都死了,叶昭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她轻轻耳语道,只是太爷爷忘记了漠北破城,也忘记了父亲与两个哥哥战死的那个夜晚,他甚至忘记了我是女儿,现在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等他们回来。
夏玉瑾:你们不告诉他
叶昭:没有用,他不会听的。或许他认为只要忘记,就永远可以活在梦中的世界,永远不用醒来,那就不用痛苦了。
夏玉瑾:你呢
叶昭:一切都过去了。
叶老太爷依旧拉着她索索叨叨:你大哥在边关驻守,大嫂也辛苦了。我给他写了封信,让他过年的时候和二弟一起回来,咱们也过个团圆年,再叫上你三叔爷爷,他那不服老的老东西,最爱和我斗嘴,我也怪想他了。
叶昭笑着连声应好。
夏玉瑾沉默了。
模模糊糊的记忆中,他想起六年前从漠北逃亡回来的流民述说的景象,叶家满门几乎被灭尽,叶家镇守的雍关城被屠,城里尸骨堆成山峰,头颅叠做宝塔,鲜血染红了街道,男人失去头颅,女人失去贞操,孩童不再哭泣,活着的人永远在噩梦里挣扎。
没有经历过屠城的人,永远无法想象出这种地狱般的恐怖。
夏玉瑾忍不住偷偷看叶昭的脸,上面依旧是钢铁般的坚毅,她究竟是不再悲伤,还是已经麻木了感情她是怎样长大有没有温柔过有没有淘气过有没有爱过恨过思念过
心里掠过一丝酸涩,一丝不安。
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她。
可是互相厌恶的两个人被迅速硬扯在一起
完全不适合的夫妻。
谁又想了解谁
玉瑾玉瑾这是我大嫂和侄子。
叶昭的几声呼唤将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夏玉瑾这才发现面前站着个温柔端庄的美
妇人,手里牵着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六岁,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然后又看看叶昭。叶昭急忙介绍,大的是叶思武,小的是叶念北,正是一双皮猴儿。
叶念北抢先扑入叶昭怀里,叫道:阿昭叔叔我可想你了
叶思武在旁边撇撇嘴道:明明是阿昭姑姑那么大个人还撒娇,真丢脸。
叶念北对他做了个鬼脸,然后对夏玉瑾讨好笑道:阿昭叔叔,你的男人好漂亮
你又不认真念书了,男人应该用英俊叶思武老气横秋道,阿昭姑姑,你上次教我的剑法,我练会了,晚点给你看
好这才是叶家好男儿。叶昭高兴地应下,别只顾着练武,晚点也要请个先生来好好教学问。
黄氏道:是,我准备请王仁杰先生,听说他学问好得很。
千万不要,夏玉瑾忍不住打断她们的对话,那个叫王仁杰的家伙,学问虽好,却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光是外室就包了三四个,始乱终弃什么的事情也不是一两起,有些银钱来路也不太正当,只是他掩饰得好,寻常外人不得而知。请这种先生教小孩,也不怕教坏了他们
叶昭问:你从何得知
夏玉瑾有些尴尬地撇撇嘴角道:我经常在外头鬼混虽然正经事干得少,但对上京的各家缺德鬼的消息是最灵通的叶昭你从漠北回来不久,地盘不熟,你大嫂又是个规规矩矩的女人家,有些东西不便打听,知道的自然没我多。要我说,若请先生,应请马荣春先生,他名气没有王仁杰大,但是学问好,教书细致,人品端正,没有任何劣行。叶昭你回京时,他对你替父从军的行为极为推崇,还做过诗赋赞美,想必你下帖子去请,他必会答应上门教小侄子。
黄氏闻言大喜,千恩万谢。然后悄悄将叶昭拖去劝告:阿昭,你从小性子暴,婚后要收敛点,别乱揍你男人。
叶昭:婚前你就说过无数次了。
黄氏很认真地劝道:就算他再不好,你也万万别揍他。
叶昭:我会注意的。
对啊,我看这孩子心底也不坏,黄氏不放心地再次叮嘱,你力气那么大,他身子骨那么弱,要是不小心一拳揍死了怎么办
叶昭看一眼夏玉瑾,认真点头:放心,我绝不揍他。
夏玉瑾打了几个喷嚏,他揉揉鼻子,继续和叶老太爷套家常。只要他没打算计人的坏主意,倒是哄人的一把老手,三言两语就乐得叶老太爷合不拢嘴,一个劲地喊不知是贤婿还是贤媳,恨不得留他下来多住几天,陪自己解闷。
回去时,夏玉瑾的心态也好了许多,叶老太爷亲自将他送到门口,在大庭广众下,笑眯眯地对他说,以后多回家看看啊。然后挥着拐杖,凶神恶煞地对叶昭吼道,不准再打你的媳妇儿否则我不认你这个曾孙
夏玉瑾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雪地上。
叶昭赶紧伸手扶住,见他脸色有变黑趋势,当机立断,将他塞入舆轿,留下黄氏解释,自己叫众人回去。
路上,两个人的气氛更沉闷了,尤其是夏玉瑾的脸,都快和锅底差不多了。
叶昭低声开口道:那个你今天做得不错,我侄子的事,谢了。
夏玉瑾扭过头不看她。
叶昭试图安慰道,你的手腕还痛吗可惜她素不擅长关心体贴,语调听起来要有多怪异就有多怪异,倒有些像讽刺。
夏玉瑾看着自己腕上昨日给她抓出的数道乌青,更是气不从一处打来。转念想起胡青初次见面时曾偷偷告诉他,将军愿意嫁给他可能是因为他长得漂亮,没本事,窝囊,特别容易摆布。心下暗恨,原本有的一点点心软再次烟消云散。
他抬头看向叶昭,露出笑容,眼睛亮晶晶的:你要求我做的事,我已全部做到,给足了你家人面子吧
叶昭略略向后移了下,应道:是,以后也当如此。
自然,我们俩关系不好也就算了,别让长辈担心。只是夏玉瑾小心再问,我给你家人面子,你也应该给我家人面子吧
叶昭想了想,再应:应该的,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帮忙就不必了,夏玉瑾玩着手上的小暖炉,慢悠悠地说,昨日母亲哭着对我说,外头的人都笑话她娶回来的媳妇架子大,不孝顺,害让她丢了好大面子,几乎连门都不敢出。所以你从明日便开始晨昏定省,跟在她身边按媳妇好好服侍,站站规矩,布布菜,聊聊家常什么的,堵了那些三姑六婆的嘴吧。
叶昭僵了一下。
夏玉瑾笑得像只阴谋得逞的小狐狸:将军啊,我相信你做得到的。